摘要：
... 第27届上海国际电影节金爵奖主竞赛单元中，12部入围作品横跨中国、德国、葡萄牙、日本等多元文化版图。这些影片虽以艺术电影为主体，但中国的《脱缰者也》与阿根廷的《越境重生》显然可以归入商业电影的范畴。甚至，《长夜将尽》《比如父子》等中国作品也巧妙融合了商业元素与作者表达。这种艺术与商业的边界交融，可能正是当代世界电影发展的一种趋势。
这些入围影片在艺术风格上各具特色，且大都体现出克制内敛的叙事姿态。它们往往从具体的历史情境或现实处境切入，并努力在主题建构上指向形而上的哲学思考。当然，这种“由实入虚”的创作路径固然彰显了电影艺术的超越性，却也暗含某种风险：当影片过于执着于提炼个体命运蕴含的人生哲思时，可能会削弱其现实根基的厚重感。不过，从电影节竞赛的角度来看，这种对艺术本体的坚守非常可贵，这些影片不仅拓展了电影语言的表现疆域，更致力于对世界、人生与人性的深度思考。
在纪实性的还原中感受生活的琐碎庸常
所有电影的题材都取材于生活，只不过每一位创作者都会对生活进行艺术加工：或者截取生活中的一些片段，或者对生活进行扭曲、变形、想象、融合。观众也正是通过这些被艺术重构的影像，来重新触摸、体悟生活，进而完成对于生活的深情凝视、深度观照、深刻反思。
在诸多艺术手法中，纪实性还原看似直白简单，实则最考验导演功力。纪实性还原绝非机械地复制生活，而是以大巧若拙的方式，将人为雕琢的痕迹隐于无形。这类作品往往淡化外部戏剧冲突，而是以散文化的笔触捕捉生活的细微波澜，保留其自然的流动性与开放性，拒绝强加人为的结局。同时，优秀的纪实风格电影，能在对生活本初状态的描摹中，不动声色地凸显生命的况味与人生的真谛，完成对生存本质的犀利透视。
《夏日沙上》角色海报
日本影片《夏日沙上》以高饱和度的暖色调，成功营造出令人烦躁的夏日闷热感。镜头下的小浦，遭遇中年失业的困境，又承受着丧子之痛与妻子背叛的双重打击，让他常常流露出一种无所事事，但又心事重重的疲惫感。影片节奏平缓，努力对生活中的冲突作克制化呈现，并将人物内心的隐忍与煎熬融入日常性的动作中。影片似乎刻意将观众隔绝在人物的情感世界之外，却仍然在美学把控与情感共鸣之间找到了一个通透的衔接点，展现了“失去爱的男人、放弃爱的女人与不懂爱的少女在笨拙相处中重获生命温度”。或许，这正是影片获得评委会大奖的原因所在。
《路易莎》海报
德国影片《路易莎》的摄制组创作之前进行了大量访谈调研，对身心障碍群体展现出朴素而深沉的人文关怀。影片像是一架隐藏的摄影机，为观众介绍了这个特殊群体的日常工作与生活。例如，他们表情各异地坐车去制衣工厂，他们在工作时心思单纯但又充满欣喜，他们在看护机构里像孩子般进食、玩乐，每个细节都流淌着动人的真实质感。影片最令人揪心的影像指向路易莎遭遇性侵后的转变：那个曾经绽放明媚笑容的女孩，眼神中只剩下惊惧与空洞，心有不安却又不明所以。只是，这种粗粝的现实主义表达，虽然揭示了弱势群体的生存困境，但由此生发的思考与感悟终究有点单薄。
《被记住事物的气味》剧照
葡萄牙影片《被记住事物的气味》以独特的视角切入葡萄牙社会现实，其反映的老龄化议题也具普世意义。殖民战争留下的精神创伤使阿尔梅尼奥对非裔充满戒备，而黑人女看护埃米尼亚却在日常细节中展现出令人动容的慈悲与智慧。影片中几个看似随意的生活片段：一次耐心的喂食，一个理解的微笑，一段沉默的陪伴，都如涓涓细流般消融着偏见的坚冰。在这种细腻的情感互动中，影片悄然完成了多重批判：养老机构的功利算计、子女亲情的淡漠疏离。导演以举重若轻的笔触，让一个小众的题材升华为对现代文明困境的深刻叩问。尤其是男主角阿尔梅尼奥的饰演者若泽·马丁斯，在生活化的细节中，克制精准地呈现了人物个性中的倔强、强硬，梦境中的恐惧、无助，对世界生无可恋后的苍凉、悲戚，获得最佳男演员奖确实有说服力。
巴西影片《风暴》塑造了一个执着追寻戏剧梦的中年女性“龙卷风”，她在庸俗环境的围剿中展现出惊人的生命力。影片再现了巴西20世纪初期性别不平等的社会现状，在那个连堕胎都违法的年代，“龙卷风”不仅要直面社会对女性的种种限制，还要承受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折磨。她与整个社会的紧张状态，既是一个普通人与体制的对抗，也展现了一个渴望自由的灵魂如何与世俗观念抗争。
《风暴》剧照
在这些具有纪实风格的影片中，生活的表面是日复一日的庸常琐碎，内里却暗涌着痛苦、迷茫与精神创伤。这种艺术处理手法彰显了导演们的共同追求：撕开生活平静的表象，洞悉其下尖锐的存在困境。当然，理想与现实总有差距：《夏日沙上》在形式上过于散淡，对于情绪内核的把握非常考验观众的艺术悟性；《路易莎》和《被记住事物的气味》虽细腻呈现了护理机构的日常图景，但那些本应动人的情感瞬间，有时因叙事节奏的平缓而削弱了感染力。
相比之下，《风暴》无疑更为成功，它将“龙卷风”的生存挣扎推向极致，以激烈的戏剧冲突映射男权社会的冷酷，在情绪的层层递进中，完成了对女性处境的深刻剖析。这种张弛有度的节奏处理，让影片在纪实风格与戏剧性之间达成了平衡。影片的最大遗憾在于，“龙卷风”在一番挣扎之后，最后的归宿与结局居然是委身于一位富有的女同性恋，这极大地消解了女主人公的正面意义。
在艺术性呈现中体认生活的诗意与苍凉
这些入围影片在表现生活时，除了纪实性的还原之外，还有一类作品如同温柔的诗人，以深情敏感的镜头捕捉生活中的诗意瞬间，通过精妙的构图和光影调度，将平凡生活升华为充满诗性的艺术图景。而且，这些作品没有沉醉在生活的惬意舒展之中，而是在不经意间用近乎残酷的写实手法，参透人生的苍凉与无奈。
《黑，红，黄》海报
吉尔吉斯斯坦影片《黑，红，黄》的片名取自老织工图尔都古尔地毯上的三种色彩。这三种看似冲突的色调，却在巧妙编织中达成奇妙的和谐，恰如人生将苦涩、荣耀与平和熔铸成独特的生命风景。影片中的三位主人公怀抱着朴素的愿望：卡迪尔希望为集体农庄牧马，希林渴望相夫教子的温馨生活，图尔都古尔则期盼结束漂泊。这些并不奢侈的期许，却在时代变迁中成为宿命般的“求不得”。导演以写意的镜头语言，将那些大远景中渺小的身影，特写里浑浊的河水，以及人物在河畔枯坐的孤独剪影，晕染出一种苦涩的诗意。影片中大量出现广袤外景与小景别内景的对比，对应着“辽阔”与“逼仄”的交替，这可能也是影片对观众的发问：当梦想遥不可及时，我们该如何与自我和解？影片深情地讲述了一个游牧村庄在失去集体的庇护之后，如何面对现代文明的冲击。影片风格平和克制，但又沉静有力，而且发人深省，获得最佳影片毫无争议。
《雾散之后》剧照
智利影片《雾散之后》将故事背景设置在1988年全民选举前夕，试图在国家变革与家庭日常之间构筑起微妙的张力。湖边别墅里，一家三口仿佛生活在与世隔绝的乌托邦，广播、电视里零星的政治新闻丝毫未能打破他们的平静。导演通过小女孩清澈的视角，带领观众游走于校园的纯真欢乐与湖边的闲适时光，也在那些被大人忽视的空白时刻，让小女孩窥见母亲放纵背后的无奈与父亲沉默之下的沉重。虽然媒体将本片定义为“一部关于雾散之后，我们如何重新凝望童年的电影”，但是导演过于沉溺于诗意氛围的营造，使得本应敏锐的社会观察最终流于表面。
《德瓦克先生，你相信天使吗？》剧照
本届电影节最佳摄影奖被德国影片《德瓦克先生，你相信天使吗？》摘得。影片以极具表现主义风格的影像语言，构建了一个令人窒息的未来图景。德瓦克蜗居在废弃酒瓶堆砌的公寓中，黑白画面里非常规的构图、废土风格的建筑与凝滞呆板的社会体制，共同书写着对人类文明的悲观预言。影片通过两条交织的人物弧光展开叙事：雅科比在与官僚体制的碰撞中，完成了从纯真到世故的蜕变；德瓦克则在雅科比的影响下，开始追忆逝去的爱情与温暖。导演用黑白与彩色的穿插，放大了现实与记忆的鸿沟，尤其那些逐渐褪色的彩色片段，见证着婚姻从炽热走向冰冷的懊丧。德瓦克妻子的服装从明黄到冷色调的渐变，更是直指德瓦克自私专横酿成的悲剧。遗憾的是，影片关于“错失真爱”的叙事内核略显陈旧，对社会体制的批判也比较绵弱。
这三部影片对生活的艺术化处理各具特色，形成了独特的审美表达。《黑，红，黄》通过苍茫的草原景象反衬卡迪尔的内心失意与图尔都古尔的深沉孤独；《德瓦克先生，你相信天使吗？》则以表现主义手法将现实扭曲变形，借科幻设定映衬生活的压抑灰暗，并与彩色回忆形成强烈反差；《雾散之后》虽然用高饱和度的绿色营造出湖光山色的静谧之美，却因拘泥于儿童有限的视角，使得自然景致的纯净与成人世界的复杂无法形成有深度的对话。这种艺术处理上的多元，体现了导演们在纪实与表现之间的不同取舍：有人深入现实与人生的内在肌理；有人则刻意与现实保持距离，以风格化的方式完成对生活的另类诠释。
在商业包装与戏剧化设置中洞察生活的“罪与美”
商业电影不会满足于还原生活，而是努力为生活赋予戏剧化的魔力：冲突被浓缩提炼，矛盾被刻意放大，日常的涓涓细流被加工成惊涛骇浪。无论是黑色幽默的荒诞，还是美梦成真的浪漫，抑或是噩梦般的惊悚，商业电影都在努力为观众打造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这个世界里的“真实”不是对物质现实的记录，而是在保留现实底色的基础上赋予其更强烈的戏剧色彩，让观众体验到日常生活中难以企及的情感强度，并将生活中潜藏的可能性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
《失衡的梦想》剧照
波兰影片《失衡的梦想》获得了最佳编剧奖。其实，影片的视听语言也极为出色，它以极具冲击力的视听语言构建出一个迷离的精神世界。酒吧里震耳欲聋的伴奏音乐如心跳般撞击着观众的感官，明灭不定的灯光将人物笼罩在魅惑与危险交织的光影中，配合着富有侵略性的剪辑节奏，完美外化了角色内心的躁动不安。导演通过这种令人眩晕的视听氛围，加之戏中戏的嵌套结构，层层剥开人生的复杂面相：艺术梦想的背后，是人性的善恶交锋，是欲望与道德的撕扯。
《脱缰者也》剧照
中国影片《脱缰者也》以凌厉生猛的影像风格，将犯罪题材与黑色幽默、市井温情熔于一炉。导演用癫狂的喜剧手法，通过一连串巧合与误会，将普通家庭纠纷演绎成一场人生闹剧。影片将故事背景设置在20世纪90年代末市场经济狂飙突进的年代，主人公马飞的命运沉浮正是这个时代的缩影：机遇与风险并存，成功与失败难以捉摸。影片通过这个“脱缰者”的人生轨迹，展现了新旧道德观念的激烈碰撞：是坚守亲情伦理，还是追逐金钱至上？遗憾的是，电影里的犯罪情节颇有漏洞，并不能让人十分信服。最后强行圆满结局，似乎并非真正的救赎，倒像是对那个狂躁年代的苦涩一笑。本片获得最佳导演奖，大概是为了褒奖其视听语言、表演、剪辑方面的突破与成就。
《长夜将尽》剧照
中国影片《长夜将尽》以真实的保姆弑老案为切入点，直面中国老龄化社会的现实隐痛。导演的创作野心显然超越了社会批判的维度，而是思考当世界变得日益冷漠功利，人性中残存的善心与爱意将如何自处？影片对叶晓霖这个关键角色，刻意隐去了其家庭背景、成长经历等关键信息，仅保留“37岁”“有心脏病”等或真或假的特征。这种留白处理虽然强化了人物的象征意味，使其成为“罪与美”的意象，却也带来了明显的叙事风险：当观众无法从现实逻辑的层面理解人物的犯罪动机时，这个本该有现实质感的人物形象就难免显得抽象而单薄。但不得不承认，叶晓霖的饰演者万茜确实贡献了极有张力的表演，人物的狠毒与温柔，平静与泼辣，冷峻与脆弱，都得到极富魅力的呈现，因而获得了最佳女演员奖。
《越境重生》海报
阿根廷影片《越境重生》以犯罪片的框架，讲述了一对兄弟经营非法业务的冒险故事。影片省略了冗长的背景铺陈，通过一连串意外与反转推动叙事，将观众带入一个充满不确定性的犯罪世界。当然，影片最终仍落入“邪不压正”的类型陈规，兄弟俩凭借机智与运气，不仅摆脱了黑帮纠缠，更将不义之财收入囊中。这种略显俗套的金钱与救赎主题，以及依靠巧合推进的剧情，多少削弱了影片现实批判的力度。
中国影片《比如父子》以非常规的叙事结构解构了传统的父子关系。影片中段通过儿子在葬礼上难以启齿的悼词，勾勒出一个离经叛道的父亲形象。这个沉迷拳击的男人粗暴、偏执，在婚姻与家庭中屡屡失职。当观众期待影片会通过温情回忆为父亲形象“平反”时，导演却将叙事引向出人意料的方向：影片的前半部分，儿子在精神恍惚中窥见父亲逃离婚姻桎梏后的另一种可能；后半部分则通过虚虚实实的时空处理，探讨了父子关系中那些难以言说的精神共通性。影片并不想从道德层面来评价父亲的为人处世，而是直指人性深处永恒的躁动：对既定生活轨迹的反叛，对别样人生风景的渴求。影片获得艺术贡献奖，可能就是指影片将情节分为三段，其风格分别指向现实、反讽性喜剧、赛博风，由此对应父子间不同性质的情感羁绊。
《比如父子》剧照
本届金爵奖主竞赛单元入围影片在题材的切入角度和主题建构上各具特色，这种多样性无疑令人欣喜。真正出色的作品，以独特的电影语言捕捉时代的脉动与人心的悸动，用创新的叙事结构承载人性的深度，让形式与内容相互成就。这种创作智慧，正是上海国际电影节通过金爵奖所倡导的艺术追求：在保持作者个性的同时，不忘电影作为大众艺术的社会担当；在探索表达边界的过程中，始终坚持对人生真义的深入探寻。不过，部分作品也存在一定创作窠臼：有的沉溺于日常琐碎的描摹，致使叙事松散、主题苍白；有的过度迷恋形式实验，却未能将主题自然融入情节进程；还有的陷入商业化套路，依赖缺乏铺垫的戏剧反转，将生活歪曲为闹剧。
（龚金平，复旦大学艺术教育中心教授，复旦大学电影艺术研究中心副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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