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温经典｜听英达谈谈《我爱我家》

adminddos 2025-06-17 14:32:08 3 抢沙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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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 ...

在中国情景喜剧的发展史上，首播于1993年的《我爱我家》是一部“里程碑式”的作品。作为国内首部情景喜剧，该剧以20世纪90年代北京一个六口之家的日常生活为切入点，通过幽默诙谐的叙事，生动勾勒了社会转型期的众生相，成为反映改革开放浪潮中市井百态的一面镜子。剧中鲜活的人物形象、经典的台词设计，以及对时代风貌的精准捕捉，都让《我爱我家》不止于逗人发笑，更是一部有文学味道、能让人看得到时代变迁的作品。

《我爱我家》播出至今已30余年，始终热度不减，持续引发不同年代观众的情感共鸣，充分印证了其艺术生命力的持久。随着5月29日《我爱我家》在“重温经典”频道再次播出，中国电视艺术委员会特别邀请导演英达接受访谈，回顾其将情景喜剧引入中国的缘起，以及《我爱我家》台前幕后的创作故事。

本文系“经典电视剧记忆”口述历史采集项目访谈成果。

项目负责人：林卉（中国传媒大学口述历史专家）

本期执行：李岩林卉魏科曹清江于音（中国传媒大学团队）

访谈支持：满昱杨漾

策划：赵聪李璇

情景喜剧《我爱我家》剧照

英达：我原来在美国读研究生的时候，当时机缘巧合在屏幕上看到很多好的情景喜剧，同时还有机会去现场看他们实拍，我觉得这种形式太有意思了，国内观众看到这种形式也会喜欢。所以我在国外学习的时候，只有一个想法，看见什么好的，想着以后都带回中国去。

我从回来第一天就一直在“鼓吹”（情景喜剧），也“献计献策”给很多人，比如说我拍《围城》的时候，跟黄蜀芹导演就提过说要不尝试一下（情景喜剧）。但情景喜剧其实是不好形容的。你没有亲眼看见的时候，你跟她说，咱们拍电视剧这么拍，这边坐着观众然后什么什么，就会被问很多问题，不亲自体验一回是很难解决剧场问题的。

英达：一开始的人物设定和后来拍成的还是不太一样。我们原来写的是一个大女儿和一个小儿子。梁左加入以后就说不好，他觉得得是儿媳妇和大儿子，然后是二儿子，下面再一个妹妹。

我当时说，人也太多了，他说，不多，能带进来不同的故事，一个是以前插队时候的事儿，再一个是现在这种有个皮包公司混日子的。梁左曾经想过写一个小说，后来里面好多内容都撕碎了搁在《我爱我家》里了，可惜了。小说的内容就是一群骗子生活在一起，都假装大款，全部家当就是一身西装，每天夹着包溜达。其实穷得没法混，只能出去骗，特别像后来的美国电影《大亨游戏》。这些骗子见面就打架，但只要有外人来，就互相帮着行骗。两人之间也会说，今晚实在没吃的了，我有一包方便面，你有一个土豆和一个洋葱，咱俩合煮一锅分着吃。俩人因此还签合同，前面挂着标题“为促进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兹决定甲方和乙方合煮方便面一锅，甲方出资方便面一包，乙方出资土豆一枚、洋葱一个……”后来给梁天写的角色就是这样，老说出去谈大生意，还得找圆圆借5毛钱坐公共汽车。

然后又写了一个妹妹小凡，这样可以带点大学的故事，但是也没展开多少。我说，为什么要这么写呢？梁左说比较方便，因为我们家是这样。梁左是插过队的，梁天是天天在外头混的，还有一个上大学的妹妹就是梁欢，把他们家活活给搬进来了。

英达：梁左刚进来的时候，我们前头已经写了五六集了，但是写得非常艰难。我们从梁左身上学到了很多，我也教给了梁左很多。我教他的是国外情景喜剧擅于做的包袱、戏剧结构和戏剧人物。梁左带来了好多中国传统的喜剧技巧，比如说相声，比如从语言上、从人物的结构方式上的技巧，最重要的是，他可以直接说这包袱不错，肯定响；这个不行，“皮”厚了。我说这包袱挺好的，它在国外的时候效果很好，他说在中国不行，“皮”厚了，你必须得（调整）。他有这方面的舞台经验。

情景喜剧《我爱我家》文学师梁左

我们将第一次的剧本交上去，情景喜剧是纯喜剧，应该特别可笑吧，一些投资方或者是审查方看了剧本以后说，没你说得那么可乐，哪儿可乐啊，我们说得排出来看才可乐。人家就表示质疑，很有可能在没排之前就胎死腹中了。梁左就说不用听他的，足够了，这包袱足够了。我说，是不是不逗，就咱们自己觉得逗，效果不见得有咱想得这么好。梁左说这我有经验，相声这包袱都够了，上去以后这就是大“咔嚓”，绝对是一“大雷子”，“兜四角的大雷子”。这都是他们相声界的行话，“兜四角”就是那剧场里头最远的角落都乐。我说行，你有这信心就行。

英达：当时我们所有的东西都想玩儿点新鲜的，包括剧中加的这些歌，观众的反应，错的花絮，以及所有人的称呼。比如说，别的地方就是随便一个美术，我们就写美术师、化妆师、文学师，因为国外它确实是这样的，既然情景喜剧整个是一个“舶来品”，那就应该是原来的样子。如果你看到外国人演京剧，老外换上就演，不按照中国的来，做了点自己的改良，看着不是那么回事儿。梁左这个职务在国外的情景喜剧当中叫Dramatist（文学师），跟Playwright（剧作家）是有区别的。

英达：这是制片部门找的场地。工运学院的场地300多平米，太小，搁现在也就半堂景。（拍后80集时）广院（现中国传媒大学）的那个场地稍微大一点儿，也是将将过400（平方米）。但是广院的附属设施比工运学院好，工运学院就是一个房子，我们还得另去租机器，找人刨电缆沟。好几次拍到一半，“啪”出一个技术问题，只好把观众都请走，对不起，今晚拍不了了。广院是专业的，视听中心能提供所有设备。

英达：也有，也没有。我们希望来好的，没好的你也得能坐满了。到开场之前都不知道这集可不可乐，观众喜不喜欢。然后我们的演员们就抠着那个大幕，往里看。哎呦，坏了，今天人不多，或者说今天人素质不高。什么叫素质高与不高？只要是大学生就好很多，好的大学就更好，特别奇怪。咱们就说幽默感吧，如果说今天直接从清华、北大拉两车来，齐了，包袱个个响。

我们还经历过更要命的，就是拍着拍着的时候放暑假了，你们学校没人了，什么院都没有了，我们最糟糕的几次（观众）是某中学的中学生。有一场“猫不理奶糖”（注：第七十五集《剧组到我家》剧情）的拍摄，我们是故意的，（观众）全是小学生，都是小孩儿。但小孩儿有时候也挺奇怪的，能响一些你没有想到的包袱。这哪算包袱啊，哈哈，他们都乐了。谁摔一跟头啊，出个怪样啊什么的觉得特别可乐，你不用给他设计特别高级的三翻四抖，只要谁里面稍微怪一点，“咵”就乐。

英达：是的，我曾经设想《我爱我家》得是“全人艺”阵容，因为我自己就是人艺的。朱旭老师是我爸爸最好的朋友，傅明老人的角色就是写给他的。当时他正好去拍《心香》，已经跟孙周签了三年了，终于开拍了，他说没办法只好去。我急得不行，只好另找演员。我父亲说你要不要试试文兴宇。文老师是我父亲手下的骨干，又在我之前参与的电视剧《爱你没商量》里当表演指导。我就把文老师请了过来，刚进组的头几场，文老师特别紧张，毕竟多年没上台。就是一台话剧排那么长时间，还非常怕头几场的演出，况且我们每一场都像话剧首演。所以给他紧张得老出错，刚一开始的时候花絮里边总是有他。

情景喜剧《我爱我家》剧照

后来没事了，“老油条”，文老师比谁都“油”，中间有好几次拍花絮，拍老笑场的人，其实是他给对面演员逗笑的，他自己也笑，只是我没看见。他没直接笑出声，他那长脸配大龅牙，硬忍着呢。英壮一笑场，我问他笑什么，他说，没法不笑，文老师的脸都成大马猴了。后来我也演了一集，他又笑场，我一看他拉长脸憋着笑的样儿，谁看了都得笑场。

英达：其实原来剧中并没有设计烟不离手，英壮编剧的《健康老人》这一集是边写边拍的。你就得赶快给他抽上啊，否则就这一集老抽，其他集并不抽烟，那怎么能行呢？所以后来让人连起来看的时候，觉得他烟不离手。

类似的情节还有好几个，举个例子，有一集叫《再也不能这样活》，志国说了一句话，我一大老爷们儿喝什么奶啊，从今天开始，我断奶了。就这一包袱“嘎”就乐了。那就得让他每天喝（牛奶），尤其早晨吃早饭，你必须弄瓶牛奶在那儿，原来情节里根本没有这个设计；还有一个是他的动作，他给老傅开酒、拔酒塞，也设计成了一个全剧的贯穿动作，他老在后头拔，老拔不出来。这些设计都是弥补性质的，如果不这么做的话，就会显得很突兀。其实当时已经开始有规定不希望电视剧里边有过多的抽烟镜头，没办法，我们中间为了写戒烟，所以你得让他前面抽烟。

就这集《健康老人》的剧本我们折腾了很长时间，很早就出来了，我就是不满意，让英壮回去改。原来写的是这人戒烟，他预备了一摞戒烟后的反应，比如戒烟以后特别饿，戒烟以后不停地吃瓜子等等，光是罗列这些事情不能成为一个戏剧冲突，戏剧冲突必须得有一个驱动力，我们在国外上戏剧课的时候就说这得有一个东西drives（驱动着）你往前走。我们中间改过好几次呢，什么和平有个老姑父得了肺癌，所以回来让他戒烟，又说今天已经上管子了，明天死了，用这些往前推，还是不理想。直到想出健康老人这事儿，一下跟对门的老郑形成一种竞争，这才算满意。

英达：葛优我们俩在一块儿合作得有10次了，一般人不知道。拍摄《我爱我家》的时候，他正在拍《活着》，中途回来解决一个他的私事儿，总之就必须得给他“绑”过来。我跟梁天、宋丹丹我们仨一块儿，半夜三更坐在他家门口，我不知道他是特意躲我们还是什么的，他就没回来，我们就在门口一直等，直到夜里，周围楼全都关灯了，看他回来了，黑咕隆咚，一看那身影就知道是他。看谁在这儿呢？哎呦，给他吓一大跳！非来不可。

情景喜剧《我爱我家》剧照

英达：当然会有。也是因为前40集，我们觉得故事都写得差不多了，我是反对做后80集的，当时梁左说，得做，不做人家投资方没挣回钱来。我说不是挣了嘛，他说人家希望多挣。我说，那就做吧，你要能写出来，我就能找人。后来我们分成两个小组，最后由梁左统稿。他领一小组，据说他训那帮编剧特狠，给张越吓着了。后来张越跟我说不干了，我说别啊，写写试试，我也没看过她写的。

后来张越写完直接给我，我们算二组。二组干了不少事儿，中间有很多转换集，不是说有个事儿就直接写，还得把前后剧情接上，比如贾小凡要走，是怎么走的，小张走了要换新保姆，就因为换保姆，我们中间还加了一个李明启老师，蔡明和梁天中间又回来两集等等，在后80集里这些起承转合集差不多有十几二十集，基本都是梁欢和张越写的。

英达：我父亲不是特别了解情景喜剧，但他非常支持我。刚一开始，由张瞳老师演的老郑（郑艳红的爸爸）是给他写的，本来想让他跟朱旭老两口搭档出演，后来他正好在尼泊尔拍一个电影，他是主角。（当时）咱们中国人在纯西方电影里演主角很难，何况他岁数那么大，我说你赶快去吧。所以前40集没有他，拍完回来后，因为张瞳跟他也是好朋友，就说老英你来演吧。于是编剧二组设计了老郑离开、老胡搬入的情节，这也是很有意思的一集。

情景喜剧《我爱我家》剧照

剧本上他也从不参与意见，给什么演什么，我从他那儿学到很多。所以我现在作为老人参加学生、徒弟他们的戏，让我怎么演就怎么演，就算有100个不合适，我特别想说也不说，因为我父亲当年就是一点都不说。甚至有一次旁边人都说不合适，他说，对啊，我知道这不合理。我问他，你干嘛不说出来？他说，你们弄的戏让我演我就演，我给你往好里演，我想办法把它演合理了。我觉得这是一种操守，如果每个演员都跟导演说，“这我应该怎样”“我想怎样”“这么着更好”，就不对了，这工作就没法干了。最后就算真的更好也不能说，因为这是导演的作品。

英达：首先是好的情景喜剧应该反映时代。甭管是“85后”还是现在有些“00后”，都还在看一些老剧。其实他并不知道当时发生什么事儿，他就从这里一看就觉得很有意思，因为紧扣时代，展现生活，这点本身就不容易做到。《我爱我家》当中，哪个明星到儿这不是演的灰头土脸的人啊，这才好玩儿嘛，才能看到你的戏路。王志文演的是一精神病，姜文演的是抢劫犯，谢园是（演）小偷、民工，葛优演一骗子，这样才好看。第二点，除了紧扣时代之外，这个戏还得长，得有陪伴感。

英达：再播大家还都爱看，我会很高兴。“重温经典”我也觉得很值得做，一些年轻人（以前）没看过，看完以后如果能说出这样的话：“你看看那伙人做事儿多认真，那会儿可以拍出这样的戏，现在为什么就没有了？”我觉得“重温经典”就值得。

英达：很快会播一个养老院的戏，叫《重返青春》，是李成儒、范明、许娣、蔡明、梁天他们演敬老院里的老人。这个（设想）其实是在《我爱我家》拍摄时，吃中午饭的时候老爷子他们就提出来的。（当时）文老师、我父亲、金雅琴、郑振瑶这群人在一块说，咱们弄一个敬老院的（戏）多好玩儿啊。这“旗”是我们这几个老人挑起来的，我说好，我去弄去。重重的困难，首先一个就是投资（方）没有信心，一个老头儿、老太太（题材）怎么能弄得动？最后等我把这戏真正推上来了，一个“愿意”来的都没有，全“走”了。所以开机那时候我说，我不知道这戏最后什么样，因为不是原来的构想，但是我完成了你们的心愿。

后记

英导很忙，我们的访谈邀约从2024年底延宕到2025年4月中旬，有几次他临时有空，可我们又有工作安排。几个回合下来，时间竟跨越了他从城郊寓所搬家回到市区的过程。本次访谈的最终成行，也是安排在了他从长春《东北一家人》续集片场回京的短暂间隙中。

本期内容的前期准备及大部分访谈由我的同事、课题组成员李岩担纲，作为一位日常用《我爱我家》“下饭”的资深观众，她在资料整理及访谈实施的过程中挖掘出了许多藏在作品背后和台词缝隙里的时代印记，也实现了自己对这部作品进一步的了解。作为课题组负责人，我补充了一些问题，尝试将访谈维度延伸到电视剧史的宏观坐标系中，也由此见到了英导回忆老前辈时的温情一面，对我们而言，那也是对中国情景喜剧草创年代的深沉致敬。

这次访谈有两个有意思的细节，一是作为中国情景喜剧开创者之一的英达导演，家里在20世纪60年代就已经有电视机了，是中国最早的一批电视观众。遗憾的是他并不记得童年看过“直播电视剧”这一电视剧史上较为独特，且和他后来开创的情景喜剧有些许相似的本土艺术形式；二是他在交流阶段说的一句话，“《我爱我家》只是我诸多作品中的一个”。这句话一出，我们的脑海中随之出现一系列画面：《闲人马大姐》《东北一家人》《地下交通站》……作为中国情景喜剧起点的《我爱我家》固然成果可喜，英导持续深耕开拓题材的精神也同样值得敬佩。希望后续还有机会补齐对另外几部作品的访谈，回忆那些曾被镜头记录的笑声，如何凝结成亿万中国观众共同的文艺记忆。

校对丨谢双虹

监制丨李明毫张晶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