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气弥漫,一方占据半个舞台的水池在灯光映照下泛着粼粼波光,静静映照着一个家庭压抑而漫长的一天;高低错落的三面回廊围合成表演区,如同一个无形的困境,让人物徘徊往复,却始终寻不到出口……

《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本轮演出剧照 龙一仪(前)饰演母亲玛丽
10月15日晚,《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在北京国际戏剧中心·人艺小剧场迎来二轮首演。这部由冯远征担任艺术指导,张彤导演,人艺青年演员孙大川、龙一仪、王佳骏、杜子俊共同出演的尤金·奥尼尔代表作,以独特的“心理现实主义”表达与简约而意蕴丰沛的舞台设计,再度将观众拉入一个爱尔兰移民家庭深不可测的心灵暗涌中。

《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演出海报
本轮演出将持续至10月25日,而这场关于家庭、创伤与救赎的漫长旅程,或许正如冯远征所言:“唯有经历煎熬,方能抵达蜕变。”
从首轮探索到二轮深化
作为尤金·奥尼尔创作成熟期的重要作品,《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以詹姆斯一家一天的生活为主线,凭借看似平淡的对话,一层层揭开家庭埋藏数十年的创伤。北京人艺于去年6月将其首度搬上小剧场舞台,而今的二轮演出,既是首轮口碑的延续,更是对作品深度的再度挖掘。

尤金·奥尼尔(1888年10月16日—1953年11月27日) 图片取自网络
艺术指导冯远征在二轮上演前夕表示:“在奥尼尔的所有作品中,这一部是公认最难演、最难导、也最难呈现的。然而,剧本中所蕴含的深刻立意,以及能与作者灵魂直接对话的震撼力,依然吸引着全世界无数艺术家去创作。这一版演出也是北京人艺对奥尼尔剧作一次新的探索和尝试。”

孙大川(前)饰演父亲蒂隆
导演张彤的创作理念贯穿两轮演出。她曾于去年首演前强调,这部剧“将大众所能感同身受的家庭关系展现得淋漓尽致”,而此次二轮上演,她进一步指出创作的关键在于“调动演员最真实的情感,让他们去体验,不断去和剧中人物达成共识”。这种从文本到内心的深耕,使作品在弱化外部情节的同时,强化了心理冲突的张力。
雾、船与回廊中的心理困局
与去年首演时一致,舞台依旧以写实与写意兼具的风格呈现。雾气、朦胧灯光、白色舞台、倾斜地面与水池等元素被保留,而象征海上漂泊的孤舟、围合式的回廊结构,则强化了角色无法逃脱的宿命感。

2024年该剧首演剧照 王佳骏饰演弟弟埃德蒙
张彤在首轮演出时便解释:“剧中的两兄弟,尤其是弟弟身上明显带有奥尼尔本人的影子,而剧作家在早期生活中曾做过海员,海上经历带给他大量创作素材。舞台上的船、雾笛等元素,是对原著意象的忠实外化。”
二轮演出中,这些意象并未简单复刻,而是通过灯光与演员调度的微调,进一步凸显“从白天到黑夜”的时间流逝与心理沉沦。奥尼尔曾将这一过程称为“生活本身的公式”,而人艺小剧场的舞台正是这一公式的视觉化呈现。
演员从自我撕裂到真实袒露
对于四位青年演员而言,二轮演出是首轮痛苦的延续与升华。饰演父亲蒂隆的孙大川去年曾坦言,出演此剧是“对演技与理念的自我毁灭与涅槃重生”,甚至因角色压抑而“每天在自我撕碎中挣扎”。一年后,他依然坚持这一观点,并补充道:“观众来到剧场,能够看到现实生活中的自己,就值了。”

本轮演出剧照
饰演母亲玛丽的龙一仪则持续探索角色内心与家庭关系的勾连,“我们演的是这么一个人,而不是单纯的一个现象。透过家庭成员相互间的关系,我也在逐渐发现这部作品的精彩之处。”
饰演杰米、埃德蒙兄弟的杜子俊与王佳骏,在二轮中展现出更成熟的角色掌控力。王佳骏曾提到剧中“诗意的成分需要做更多功课”,而杜子俊作为人艺2022级表演学员培训班中的佼佼者,此次则继续挑战“由内而外地塑造角色”,进一步转化为更具爆发力的舞台对峙。
为何是“漫长旅程”?奥尼尔与当代观众的共鸣
《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是尤金·奥尼尔(1888年10月16日—1953年11月27日)最具自传色彩的作品,其创作历程本身便是一场漫长的挣扎:剧作家曾立遗嘱要求剧本在自己去世25年后再出版,却在逝世三年后即被搬上舞台,并斩获普利策奖。剧中父亲对艺术的遗憾、母亲的成瘾之痛、兄弟的沉沦与希望,不仅是美国爱尔兰移民家庭的缩影,更跨越文化背景,直击家庭关系的普遍困境。

从左至右分别为尤金·奥尼尔,哥哥吉米,父亲詹姆斯·奥尼尔。 图片取自网络
张彤导演在去年首演时便指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家庭生活,都存在共性的问题。”而二轮演出中,演员们集体表达了一种戏剧的慰藉:“尽管每场演出都像重新揭开创伤,但作为演员,能将这份真实的情感袒露给观众,也是极其珍贵的。”这种从痛苦到和解的旅程,恰是奥尼尔留给后世的精神遗产。

奥尼尔写作《长夜漫漫路迢迢》 时的居所。 图片取自网络
15日的首演结束后,张彤在北京接受了澎湃新闻记者的专访,深入解读了本轮演出的舞美设计与创作理念。
【对话】
“一个半透明包裹的空间概念”
澎湃新闻:能否请你首先谈谈这部剧整体的舞美风格和核心设计理念?例如,舞台上雾气、水池、环形回廊这些主要元素,它们最初是基于怎样的构想?
张彤:关于舞美,我们最初从剧本中得到的一个巨大的视觉感受就是雾,大雾。从我的感受上来说,这个家庭的气压或者说这家人的气氛像是被巨大的雾笼罩着。所以我们的设计师就有了一个半透明包裹的空间概念,演员从后场绕行时,景象也是朦胧模糊的,想营造出一种整体上的大雾笼罩,人影绰绰的氛围。
你看到的一个环形的斜坡走梯,上下环绕,但它一直是一个闭合的环形——实际上,最初我还有一个想法,希望这个延伸的斜梯可以直接穿过观众头顶,达到后墙的顶点。这源于我一开始心里特别希望实现的一种表达:母亲想离开这里,但每每当她走到了顶点,必须还得折返回来。即便暂时抽离开来,避开了家人的目光,但她永远都得再折返回来和丈夫、儿子们在一起。
后来考虑到施工的难度,以及存在一定的安全隐患,舞美设计王威老师就重新构建成了现在这个环形的结构,这家人不论怎么绕都在这个环形当中,我觉得非常有意思。然后重新构建了现在观众看到的舞美设计。

舞美设计概念图 受访者提供
澎湃新闻:在舞台上“挖”出一方水池,特别是今次杜子俊、王佳骏饰演的兄弟还要在水中有大量诸如扑倒、扭打等的“动作戏”,而且毕竟这是一台小剧场演出,舞台和观众距离如此之近……我想这些都给你们提出了很大的挑战。
张彤:没错。为了实现应有的舞台效果,这么做是值得的。首先这方水池其实象征着海边——按照剧本所述,这家人当时住在夏日海边的房子度假,出现海水的意象再自然不过了。
另一方面,我觉得海洋象征着一种神秘和深邃,甚至是一种窒息感。包括对雾的解读,它也是神秘的、潮湿的。而这些又同我对这家人心境的解读相关,从直观的、心境的感受上,我觉得他们有一种沉入海底的窒息感——当人沉浸在水里时,听觉是和外界隔绝的,如果过于外界过于喧嚣,可能某一刻就想沉入海底,以获得片刻的安宁。
在这部戏里每个人时时刻刻都想获得一份安宁,世界似乎就会变得安静,也就寻得了片刻的平静。与之对比的却是溅起的水花像翻滚的巨浪一样不得安宁,水面的静与破坏同样映射了人物的心理。

2024年该剧首演剧照
澎湃新闻:演出结尾弟弟奋力划桨、哥哥在悬梯上荡悠的动作,让人联想到《了不起的盖茨比》中“逆水行舟”以及“绿灯”的隐喻,你如何看待这种解读?
张彤:小船是埃德蒙曾经远航,向往自由的象征,但现在这是一艘搁浅的船,跟他的身体一样,因为患上了肺结核(现实中,尤金·奥尼尔也曾罹患肺结核,并不得不去疗养院休养)——尽管他内心有巨大的生命力,想要做更多的事情,但受限于此,无法再去实现梦想了。所以你看,这次舞美设计中的景更多其实是从心理场景去构建的。

1906年10月16日,尤金·奥尼尔(左)在去往洪都拉斯的船上。当天正好是他的生日。 图片取自网络
“杜子俊的应变能力真的非常强”
澎湃新闻:我注意到本轮首演时,舞台天顶的天窗,当它打开后,坠下来一个缠绕着灯泡电线的悬梯,这个设计有何特别的用意?
张彤:那个天窗,我们当初设计一方面是为了让一些装置,尤其是雾,能弥散下来——我想要一种浓重的、从顶上往下坠的雾气状态。王威老师就提议干脆从上面开一个天窗。另一方面,我也希望对于这家人闭塞沉闷的状态,似乎也应该有一个可供呼吸的“口子”。
梯子也是一样的,如果环形绕不出去,是不是可以有一个另外的出路?就是想要挣脱这里,想要爬上去。但结果肯定是这家人的纠缠、纠结不会停止或彻底解决。所以当时放了软梯,想有一些向上攀爬的行动,体现心理上想要离开这个空间。
梯子还承担了另一个作用,你看到梯子上挂着的灯,那是因为父亲有对钱的执念,为了省电、节约,家里可能比较昏暗。从我角度,希望在剧情进行到一定的节点时,给这个家庭增添一些光亮。包括舞台上的那棵树,是杰米种下的——天窗、软梯、这棵树苗,都是我希望给这家人带出的一些有生命感的东西——尽管我们都明白,这家人根源性的问题,以及家庭氛围带来的压抑感是无法扭转的。在研读剧本时,我也特别想看到一家人一起去种树的场景,现在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杰米在舞台上来完成。

2024年该剧演出剧照 舞台上“大雾”弥漫
澎湃新闻:天窗、软梯、树苗,是不是还有舞台上的钢琴,这对兄弟都曾用它弹奏出生活的颤音。
张彤:没错。我特别希望在剧本原有的气质之上,填补进一些具有希望或生命感的东西。这架钢琴也是母亲年轻时候想获得的生活的意象,但在这个戏里母亲从来没有触碰过钢琴。
包括你刚才提到的埃德蒙奋力划桨的动作,我觉得这些都是具有巨大生命感的,跟下面的一潭死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总觉得在这一家人生活的空间上面,有一个巨大的东西沉着、拽着、笼罩着他们。《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是奥尼尔人生晚期的作品,写的就是他自己的原生家庭。我不断读它时,能感受到他内心是在跟自己的家人做和解,或者说,他可能需要写这样一部作品让自己的内心得到一些安宁。
回到你刚才提到10月15日晚的首演,其实出了点故障——当软梯从天窗掉下来时,它本应该是完全落地,形成“直梯”的状态,但首演时软梯被灯泡的电线缠绕,没有完全落地,是挂在半空的……

本轮首演演员谢幕照 摄影:王诤
澎湃新闻:谢幕时的照片显示,软梯是顺畅地悬垂至地面的。
张彤:我们及时进行了救场,演员临时决定抱着琴凳过去把它恢复到预设本身的样子。出现故障的瞬间,我跟演员杜子俊说,不然就不要执念于非把梯子放下来不可,如果放不下来,就处理成好像永远看不到、够不到出口的状态,这也说得通。
但子俊坚持说,无论想什么办法都要把软梯恢复,因为后面的戏和行动跟软梯关系密切。他就临场决定把琴凳搬过去,站在上面把缠绕着的悬梯顺下来。他的应变能力真的非常强,在表演过程中非常自然地解决了这个临场问题,包括灯光师也给予了重新配合——因为软梯放下来后有一个开灯关灯的状态,灯光也要配合。我是觉得在那一刻,可能也是基于这部戏毕竟迎来了二轮演出,大家的默契度以及对剧情有了更深入地感受和把握,妥善地化解了这个临场事故。

本轮首演剧照 杜子俊(右)饰演哥哥杰米
澎湃新闻:最后想请教一下关于结尾的处理。剧本原结尾在母亲穿着婚纱出场后,父子三人震惊之余看着她便结束了。但你的版本在后面增加了一个近乎全暗、仅留微光呈现三人状态的段落。这样处理出于什么样的考量?
张彤:剧本的原结尾对我来说不太够的感受是,我想让这家人内心的东西有一个释放,有一个出口,有一个带引号的“出口”——可能也不准确——就是内心张狂的呐喊和释放。长时间接触这部戏,我觉得需要让他们在这一刻大胆地释放下内心的压抑和纠结,需要在舞台上呈现出这样的戏剧动作。
这部剧的剧名虽然是《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可我还是希望观众看完戏走出剧场,尽管北京似乎一夜入冬,大家还是可以温和地走进这良夜,回到各自的生活,进而对各自生活中不如意的人和事能达成更多的理解和和解吧。

四位演员舞台照,从左至右依次为:王佳骏饰演弟弟埃德蒙、杜子俊饰演哥哥杰米、龙一仪饰演母亲玛丽、孙大川饰演父亲蒂隆。本文剧照摄影:李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