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 【编者按】
2025年是古龙逝世四十周年。自2025年5月起至12月，中国武侠文学学会联合复旦大学、华东师范大学、上海大学、上海师范大学、苏州大学及上海社会科学院等高校与科研机构，共同发起了“古龙文化研究进校园”大型学术活动。9月21日，是古龙逝世四十周年纪念日。我们特刊此文以示纪念。本文为“古龙文化研究进校园”系列活动中，中国电影艺术研究中心研究员陈墨先生于上海大学的讲座发言稿，经作者授权首发于澎湃新闻。讲座由上海大学文学院教授石娟主持。
古龙（1938年6月7日-1985年9月21日）
石娟：1985年，48瓶XO陪伴古龙先生离开了红尘。时逢古龙先生逝世40周年，中国武侠文学学会策划筹备了“古龙文化研究进校园”系列活动，这是本系列活动的第二场。
在中国大陆，金庸对三位评论家“深为拜嘉”，第一位是冯其庸先生，第二位是严家炎先生，第三位就是陈墨先生。陈先生曾著文论金庸的八种身份，如杨华老师在复旦大学所说，陈墨先生亦有多重身份：他的主业是电影史和口述史，而最为大家所熟知的是他的武侠小说研究。陈先生是我多年一直敬重的学者，今天能够请到他到上海大学来为大家以文字解刀锋，何其有幸。话不多说，请诸位暂忘窗外红尘，且随陈先生一道进入《萧十一郎》的文本世界：入江湖，饮烈酒，见众生。
陈墨，中国电影艺术研究中心研究员、中国武侠文学学会副会长
陈墨：古龙是一个杰出武侠小说家，在中国武侠小说史上有重要地位。在座者即使不知道古龙是谁，也都能在几秒钟就在网上找到有关古龙的信息。所以，有关古龙的生平信息、创作历程等能够在网上查到的信息，我都不说了。只说在网上查不全的：古龙小说到底有何价值与魅力？
这个问题在网上也有可能查到，但查到的和我要说的，不是一回事。要说古龙小说的价值和魅力，好像很容易，但真要说到点子上恐怕不那么容易。所以如此，原因之一，是喜欢读武侠小说、喜欢读古龙的人，很容易像陈世骧教授所说，“读流了”。凡是喜欢读武侠小说的人都有过类似经验，那就是在阅读武侠小说的时候总是昏天黑地，跟着故事情节走，放下书，若有人问读到了什么艺术创意、文化价值，怕会张口结舌。真喜欢武侠小说的人，通常不大喜欢去思考它有什么意义和价值，只是喜欢读故事或人物而已，这，就是“读流了”。
另一原因，是有能力思考艺术创意和文化价值的人，通常不喜欢读武侠小说，看不上武侠小说，也不看武侠小说。不看，当然就说不出所以然。其实，即便看也未必看得进去，有些人就是与武侠小说格格不入，看武侠人物相互打斗，觉得那是胡说八道，世界上哪有那么回事？不真实，不科学，所以，不看。
幸好还有第三种人，喜欢读武侠，且愿意花时间和精力一读再读，第一遍、第二遍即使读流了，第三遍、第四遍总能看出些言外之意，听出些弦外之音。
咱们这就进入正题。不确定在座者有多少人读过古龙小说，不确定大家对古龙小说有多熟悉，较稳妥的办法，通过一部作品来说古龙小说的价值和魅力。我选《萧十一郎》这部小说，和大家一起细读。
《萧十一郎》，河南文艺出版社·读客文化，2013年4月版
《萧十一郎》写于1970年，它是由电影剧本改写的。也就是说，是先完成电影剧本，电影开拍之后才写小说。古龙说，这个故事是为小说构想的，后来写了电影剧本，再后来才写成小说。我啰嗦这么多，是想说明，这个小说的人物和故事，是作者构想再三、三蒸三晒，才最后完成的。因为构想再三，这部小说非同一般，故事精彩而且紧凑，没有多余的枝蔓，也没有任何废话，算得上古龙最精致的小说，特别值得一说。
《萧十一郎》的故事情节，可用六个字概括：夺刀、救美、抗暴。所谓夺刀，是指女盗风四娘约萧十一郎抢夺“刈鹿刀”，这段故事实际上只是一条引线，将萧十一郎引到救美情节中来。实际上，小说最后段落即抗暴行动，只不过是救美行动的尾声。也即，夺刀、救美、抗暴其实是一个完整故事的序幕、正戏、尾声三个部分。亦即，“救美”二字即可概括这部小说。
救美也好，夺刀、救美、抗暴也好，夺宝刀、救美人、抗强梁也好，听起来好像和其他武侠小说没什么不一样，对吧？听起来是这样，看起来却不是这么简单。仔细阅读，自能看出小说中别有洞天，能看出古龙小说的魅力和价值。
就是这个原因，我才选择这部小说加以分析。我要说几个问题：一、女主人公沈璧君的故事有什么玄机？二、主人公萧十一郎是怎样的一个人？三、沈璧君的丈夫连城璧是个伪君子吗？四、第一反派逍遥侯有哪些秘密？五、白道正派中人是否都是伪君子？六、关于结局，也是结语。
下面分别说。先说第一个问题，即——
一、救美玄机：故事里面还有故事
说《萧十一郎》是个救美故事，是最大限度的简化。救美故事当然是真，但故事里面还有故事，而且还有多层故事。概括说，第一层是救美故事，第二层是爱情故事，第三层是成长故事，第四层是启蒙故事。所有四层故事，都与女主人公沈璧君有关。其中第一层次最为明显，人人都能看到。第二层次大家也能看到，只是未必说得清楚。第三层次，有人能看到，有人看不到。至于第四层次，能看到的人恐怕不多了。下面分别说。
救美故事，是小说《萧十一郎》男女主人公故事的表层。绑架-救美故事，以不同形式上演五次，形成这部小说的故事情节主干，过程曲折而精彩。
第一轮，萧十一郎得知有人要绑架武林第一美人沈璧君，设伏营救，经过紧张刺激的打斗，救出了沈璧君。沈璧君中了有毒暗器，萧十一郎设法医治。
第二轮，两个青年侠士找到沈璧君，要接她下山。萧十一郎不相信他们，但沈璧君相信，因为这两个人认识她丈夫。不料这两个人被绑匪收买，其中一人反悔，另一人光火，相互揭短后相互攻击。绑匪小公子突然出现，让幸存者柳永南与沈璧君当场成亲；萧十一郎现身，第二次救出沈璧君。
第三轮，沈璧君从昏迷中醒来，沈家老仆沈义前来迎接，萧十一郎将沈义赶走。沈璧君求客栈仆役送她回家，仆役说金针沈家已被烧毁，沈璧君不信。到了沈家废墟，沈璧君再次上当，萧十一郎前来营救。鲁东沈氏兄弟说是萧十一郎烧了沈家，沈璧君刺伤萧十一郎。结果两人都落入绑匪小公子之手。萧十一郎与小公子斗智，终于脱险，与沈璧君两人在山谷里养伤。
第四轮，萧十一郎送沈璧君找她丈夫连城璧。连城璧的朋友诱沈璧君说出萧十一郎的下落，要去杀萧十一郎，连城璧未加阻止。沈璧君离开丈夫，去帮萧十一郎，两人并肩战斗，虽然死里逃生，却都重伤昏迷。醒来时竟在“玩偶山庄”，似乎遭遇魔法，两个人被缩小成玩偶。萧十一郎不懈探查，终于找到玩偶山庄的秘密，与庄主打赌获胜，带着沈璧君离开了玩偶山庄。
第五轮，沈璧君见到丈夫连城璧，说自己已经变心。她也没去找萧十一郎，而是回到玩偶山庄。因为沈家灭门案是玩偶山庄庄主派人做的，她要报仇。萧十一郎最后一次救了沈璧君，条件是要与庄主即武功无敌的逍遥侯比武，沈璧君追随萧十一郎。小说没有交代比武结果就结束了。
由于故事情节十分紧张，也十分紧凑，大部分读者都来不及多想，只是追随故事情节不断向前，想看看萧十一郎和沈璧君故事的究竟。
这个故事没有究竟，却有衬里，那就是与救美故事并行的爱情故事。只不过，两人情感的起始点不一样。萧十一郎早就爱上了沈璧君：“她虽美丽，却不骄傲，虽聪明，却不狡黠，虽温柔，却又很坚强，无论受了多么大的委屈，却也绝不肯向人诉苦。这正是萧十一郎梦想中的女人。”（第十三章）但沈璧君是有夫之妇，萧十一郎的爱情必然坎坎坷坷、曲曲折折，势必对救美行动产生影响。
沈璧君是什么时候爱上萧十一郎的呢？若要确切证据，或是明确信号，小说已过五分之四。在玩偶山庄，沈璧君开始嫉妒；走出山庄，她向丈夫明确表示她已变心；见风四娘对萧十一郎情不自禁，她选择回玩偶山庄送死。实际上，沈璧君曾在萧十一郎家养伤时，两人就已情意绵绵，只是后来还是选择分开。若问沈璧君本人，她是什么时候爱上萧十一郎的，怕沈璧君本人也说不清。爱情不是竞走比赛，无法准确计时。测量沈璧君的情感更难，因为她是有夫之妇，是美女也是淑女，习惯于笑不露齿、行不露足，对丈夫之外的男子生情更是绝对禁忌，做梦都不敢想，也不愿去想。若真有情，必定压抑、掩盖、深藏，乃至主动扼杀。但，情不自禁，常常不由自主，沈璧君的敏感、拒绝、内疚或是生气，无不含有情感因素。情感因素影响情感心理，情感心理影响人的行为。理性能够约束情感，但情感却能变成非理性动机，影响人物的言语和行动。救美故事之所以如此坎坷曲折，明显与两人的情感态度、情感关系密切相关，有些是正相关，有些是负相关。
爱情故事值得专题分析，但要分析沈璧君的爱情，必须深入到故事第三层。
故事的第三层，是女主人公沈璧君的成长故事。这一层，才是这部小说最突出的创新贡献，也是古龙小说创作的艺术魅力和人文价值所在。
沈璧君是淑女，是从小就被严格教养的优质女子。淑女言行举止必须合乎社会规范和文化准则。“她这一生所受到的教育，几乎都是在教她控制自己，因为要做一个真正的淑女，就得将愤怒、悲哀、欢喜，所有激动的情绪全都隐藏在心里，就算忍不住要流泪时，也得先将自己一个人关在屋里。”自控即是忍耐：“因为在她那世界里，大家都认为女人第一件应该学会的事，就是忍耐，女人若不能忍耐，就是罪恶。”结果是：“别人都说沈璧君不但最美丽，而且最贤淑、最温柔、最有礼，从来也不会对人发脾气。”想发脾气又如何？“沈璧君咬着牙，真想将世上所有恶毒的话全都骂出来，却又偏偏连一句也骂不出，她根本不知道应该怎么骂。”
淑女也有弱点。最大弱点就是无知，对武林、对江湖、对人性及真实世界知识浅薄，似是而非，不知江湖人心险恶。因为很少接触真实世界，对真实生活中人缺乏认知能力，所以她的故事，可以说是一连串受骗上当的故事。她相信彭鹏飞、柳永南，因为他们与连城璧交好，根本不会去想这两个人怎么知道她在荒山破庙中？结果是上当受骗，差点上了贼车。她相信金针沈家的老仆沈义，根本不会想怎么只有一个人来接她？萧十一郎将沈义赶走，她非常生气，以为萧十一郎不安好心。她相信雷电双神，更相信鲁东四义，直到上当受骗后，被小公子奚落：“鲁东四义、雷电双神，都是被我收买了，故意来骗你的。我以为他们一定骗不过你……谁知你看来虽还不太笨，其实却偏偏是个不知好歹的呆子！”
沈璧君无知识、无经验，是因为她缺少智慧，或者说是不能有效地运用自己的心智。她不能有效运用心智，是因为她缺乏主见，不会主动思考问题。缺乏主见的原因，是她从小到大都听话，努力做高质量淑女，而从未想过要做自己。也就是说，沈璧君的精神自我，长期处于被忽视、被压抑状态，无法成长。而在当年，她也没有意识到自己需要成长。直到她被萧十一郎拯救，与萧十一郎相处，被萧十一郎自由自在、自主自立的潇洒风采所刺激，这才意识到自己需要成长。而这部小说中，也讲述了沈璧君的成长故事。
沈璧君并不是妈宝，也不是巨婴，但她人格不独立、心智不成熟，却是事实。何以如此？在心理学家马斯洛的《动机与人格》书中或许能找到理论解释。马斯洛的需求理论说，人有多种不同层次的需求，当低层次需求未得满足时，高层次需求不会出现，一旦低层次需求得到满足，高层次需求立即会出现。按照马斯洛的观点，“自我实现”是人的最高需求，满足这一需求的前提，是先满足较低层次的需求，即“尊重需求”。这正是“沈璧君症候”的主要病因：她要做淑女典范，因为做淑女典范才能获得社会尊重，收获好评和良好声誉。古往今来，有多少女性为了获得“淑女”身份，甘愿受严格规训，甘愿自我克制，甘愿抑制自己的天性，甘愿人工限制精神人格的成长！传统淑女的条件很明确，是听男人的话，为男人服务：“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不难想象，沈璧君如果没有被劫持，她的一生必将在苏州无垢山庄度过，必定衣食无忧，被人尊重，被人羡慕。但这是“玩偶之家”中的玩偶。
遭遇劫持，离开了娘家却没到夫家，离开自己熟悉的环境，只能独自面对这一重大人生变故，幸好有人赶走了绑架者，救了危难中的沈璧君。但拯救者是另一阶层的人，他的态度，与沈璧君熟悉、习惯、期待的态度，截然不同。沈璧君必须迅速学会应对，不仅要应对绑架危机，且要应对拯救者陌生而古怪的相处方式。要应对危机，她只能依靠自己，首先是必须成为自己，因为没有人告诉她如何应对劫持危机，也没有人告诉她如何应对萧十一郎这样的人。
好在，沈璧君的精神自我还在，只是被压抑、被忽视，却没有被埋没，更没有被消灭。证据是：“在沈璧君心底深处，总觉得还是缺少点什么，但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缺少的究竟是什么？”在危机中，沈璧君想的是：“我若嫁给一个平凡的男人，只要他是全心全意的对待我，将我放在其他任何事之上，那种日子是否会比现在过得快乐？”进而，“于是她又不禁想起了眼睛大大的年轻人：‘我若是嫁给了他，他会不会对我……’”如此动心且动脑，一来二去：“沈璧君忽然觉得自己仿佛又长大了许多。”这句话，是沈璧君成长的证明，也是这个成长故事的证明。
沈璧君的成长故事，是与她的爱情故事并行的。“眼睛大大的年轻人”萧十一郎，让她惊讶，让她受刺激，继而让她动心，继而让她动情。
沈璧君成长故事的背后，实际上还有第四层，那就是启蒙故事。萧十一郎不仅是拯救者，也是恋爱中人，实际上还是启蒙者。他对沈璧君的启蒙，并不是通过语言说教，而是拯救行动外加无言示范。
萧十一郎的言必由衷，真心坦荡，不表演、不做作、不装绅士侠客，是所谓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萧十一郎说话直率刺激，如同“言语针灸”，刺激沈璧君成长。萧十一郎精神独立、人格成熟、意志自由、个性潇洒，实际上是古龙的精神遗传，是古龙的自由精神从20世纪穿越到沈璧君时代。
沈璧君成长的起点是自我觉醒，进而开始用自己的眼睛看世界，用自己的耳朵倾听世界，用自己的理性和良知对眼前的人和事进行判断。典型例证是，当她发现丈夫的朋友赵无极等人要去杀萧十一郎时，她勇敢地离开丈夫去帮助醉酒的萧十一郎。沈璧君为自己的幼稚埋单，不惜亲自毁掉淑女声誉。
沈璧君离开丈夫连城璧，并非单纯是为了爱情，更重要的是她要寻回自己，这一决心和意志，或许是更大的行为动力。最后，沈璧君对追随而来的丈夫说，她要找萧十一郎：“无论他是死是活，我都要去陪着他。”接着又说：“可是，我还是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我一定会让你觉得满意。”意思是说，她这样做，不是为了萧十一郎，也不是为了爱情，而是为她自己，她要这样做，她必须这样做。
萧十一郎与逍遥侯的决战是胜是负？萧十一郎和沈璧君是生是死？小说并没有写，因为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沈璧君已经长大成人，已经成了她自己。
类似的成长故事、启蒙故事，在古龙小说中并不鲜见。《武林外史》中的朱七七和沈浪，《多情剑客无情剑》中的阿飞和李寻欢，《大人物》中的田思思与杨凡，都是沈璧君和萧十一郎的近亲或远亲。
电视剧《萧十一郎》（2002）剧照
二、萧十一郎是怎样一个人？
萧十一郎的形象，也和沈璧君故事一样，有很多层次，或者说有很多维度。萧十一郎是怎样的一个人？这是极其寻常的一个问题，但若认真思索，就会发现这个问题绝不像我们以为的那样容易回答。可选择的答案有多种：其一，他是大盗；其二，他是侠客；其三，他是浪子；其四，他是情人（恋爱中人）；其五，他是启蒙者（无意的）；其六，萧十一郎同时具备上述五种身份，只不过，每一种身份无法准确概括描述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曾说，他是一个马夫的儿子。他还曾说他有十几个兄弟姐妹，只是全都不在人世了，他们是如何死的，他本人没有说，书中也没有交代。
小说开头，是美女大盗风四娘要找人与她联合夺宝刀。她找了两个人，先是找强盗头子花平，后再找身怀绝技的飞大夫，可惜这两个人，前者断臂，后者断腿。斩断前者臂、后者腿者，就是萧十一郎。如果只是斩断强盗头子的臂膀，读者会想：伤强盗的当然是侠者。可是，萧十一郎将救死扶伤的大夫腿斩断，又该怎么说？伤大夫者岂非坏蛋？
可是，且慢。萧十一郎为何要斩断飞大夫的腿？飞大夫本人没有说，他只是说，萧十一郎是堂堂正正地斩断他双腿的，听起来，这个飞大夫丝毫不怨恨斩断他腿的人。要知道，飞大夫不是寻常的大夫，否则不会住在棺材里。更何况，萧十一郎还帮他追回了棺材及棺材里的武功秘籍。作者没有详细交代萧十一郎为何要断强盗之臂、斩大夫之腿，或许是觉得这些无关大局，或许是要节省篇幅。同时也有一种可能，是让人无法对“萧十一郎究竟是什么人”这个问题，给出准确清晰的判断。
武林中传言，萧十一郎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强盗，无恶不作。看起来，他似乎是强盗，证据是，风四娘找他帮忙，他也实际参与了抢夺宝刀案。
可是，且慢。萧十一郎参与抢夺宝刀，究竟是帮凶抢劫，还是紧急救人（风四娘）？从事后对话看，他似乎早就猜到独臂鹰王随身携带的并非真刀。要说萧十一郎不是强盗，倒是有若干证据。其一，他穿的靴子底下有两个破洞；其二，他请风四娘喝酒只能在小摊子上，而且他显然经常赊欠；其三，沈璧君亲眼见到，萧十一郎将山谷中出产的桃子和梨，拿到城里的大户人家去卖了几两银子，这证明，萧十一郎不以抢劫为生。也就是说：他不是强盗。
萧十一郎非但不是强盗，很可能恰恰相反，他是专门与强盗作对的人。这也有不少证据。一是他斩断过强盗头子的左臂；二是他把盗窃、杀人者吊在树上，帮飞大夫夺回棺材；三是他得知有人要劫持沈璧君，义无反顾地多次拯救。如此说来，萧十一郎不是强盗，而是一个侠士了？
可是，且慢。如果说他是侠士或者侠客，别说别人，萧十一郎本人绝不会答应。他从未以侠士自居，没人称他“大侠”，他也未必喜欢这个称呼。非但不喜欢被人称为大侠，就是走进侠士的世界，与成名的侠士相处，萧十一郎也觉得不舒服、不适应。他在济南金针沈家的遭遇和心境，就是证据。在一群成名侠士中，他觉得格格不入，如同局外人；晚上独自走出沈家，才不感气闷。
也因为这次外出，萧十一郎旁观了小公子、赵无极等人杀独臂鹰王司空曙、嫁祸萧十一郎的阴谋。为什么萧十一郎不喜欢侠士世界，在侠士世界中感到不适应？原因正是萧十一郎不容于侠士圈，他被认为无恶不作，声名狼藉。
不要听信江湖传言，也不要按照固定概念去认识和评论书中人物，正是古龙要传达给读者的重要信息，也是这部小说的叙事重点之一。依据是老子所说：名可名，非常名。
萧十一郎既非杀人不眨眼的大盗，也非一心守护公道正义的侠客，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这需要读者自己去看，不能有任何成见，更不能有偏见。
我们可以说萧十一郎是浪子，这应该符合古龙的创作预期。古龙笔下最有魅力的人物，就是浪子。浪子不是主流社会的宠儿，而是边缘人，甚至是“局外人”。浪子自由自在，独立自主，不怎么在乎社会常规，也不在乎他人的看法。“只要我胸中坦荡，别人就算将我当疯子又有何妨？只要我做得对，又何必去管别人心里的想法？”这是萧十一郎的想法，大约也是大部分浪子的想法。
萧十一郎是哪一种浪子？这才是我们要认真思索和讨论的问题。
在这部小说中，古龙似乎要把主人公萧十一郎设计成一个带有野性的浪子，与文雅的连城璧、沈璧君夫妇截然相反，与主流江湖社会壁垒分明。证据是，小说第十一章的标题为《淑女与强盗》，淑女当然是沈璧君，强盗自然是萧十一郎。这里的强盗并不是说他以抢劫为生，而是说他具有强盗般的野性。《淑女与强盗》这个标题，很容易让人想起童话故事《美女与野兽》。在《萧十一郎》中，沈璧君与萧十一郎相爱，是不是美女与野兽故事的武侠版呢？古龙好像真有这种想法。证据是，他让萧十一郎从出场开始就一直哼唱一首歌，在拯救沈璧君的过程中也一直在唱，后来他对沈璧君说了歌词：“暮春三月，羊欢草长，天寒地冻，问谁饲狼？人心怜羊，狼心独怆，天心难测，世情如霜。”看起来，听起来，这就是一首不折不扣的《野狼之歌》，或《野兽之歌》。
在小说中，作者也让萧十一郎对沈璧君说，他从野生的狼那里学会了很多知识，例如疗伤自愈的知识。作者努力让沈璧君把萧十一郎看成一匹孤独的狼。这样，他们间的爱情就很容易解释了：不仅是异性相吸，更是异类相吸——文雅淑女与孤独“狼”君肯定不是一类人。
可是，且慢。若真是这样，这部小说的意义就要大打折扣了。小说《萧十一郎》的艺术魅力和艺术价值，很可能远远超出了作者的设计，也超出了作者预期。在文学史上常有这种现象，真正的艺术佳作，常常超出作者的设计和预期；真正优秀的作家，总是能写出超出自己设计预期的作品来。人所共知的例子是列夫·托尔斯泰写《安娜·卡列尼娜》，作者设计与作品呈现不是一回事。古龙笔下的萧十一郎也是如此。作者想把他写成一个生存于野地，喜欢观察和学习野狼的浪子大盗，但实际上，此人的风采并非来自其野性，而是来自作者也许未曾有意设计却实实在在赋予的“现代性”——古龙的个性基因。
为了把问题说清楚，需要引入关于“自我”的心理学认知线索。大家应该听说过弗洛伊德的“本我、超我、自我”概念，这三个概念组成了人性认知模型。美国心理学祖师爷威廉·詹姆斯与弗洛伊德看法一致，只是使用的概念有所不同，詹姆斯用的是：生物性自我、社会性自我、精神性自我。意思是说，人类每一个个体都是由生物性、社会性、精神性三个维度组成。人类个体的“自我”自然也就包含三个维度，即本我生物性、超我社会性、自我精神性。
萧十一郎这一艺术形象，可作典型范例。此人确实有野性，生存能力极强，充满动物性活力。此人不容于江湖主流社会，却并不是反社会者，更不是要颠覆社会价值的人，相反，他尊重社会价值，在意自己做得对或不对（对与不对是按照社会规范衡量的），典型例证是他爱沈璧君，却要把沈璧君送回她丈夫身边。若他真是野性的人，不在乎社会规范，就不必如此麻烦，直接与美女相爱就是。
古龙或许没有想到，萧十一郎能够吸引沈璧君，野性固然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欣赏且钦佩他始终有自己的主见。这主见，来自这个人物的第三维：精神独立性、人格自主性、成熟的个性、自由意志和风采。而独立性、自主性、个性及自由意志和自由风采，正是上文所说的“古龙个性基因”。
古龙小说创作的重要特点之一，是把自己的精神基因传递给笔下人物，小说中“古龙投影”清晰可见。古龙成为作家，成为优秀作家，没有发达成熟的精神自我是不可想象的。而萧十一郎，是古龙的投影，或者说是“古龙的孩子”。
萧十一郎的“第三维度”可能超出古龙的设计，对理解古龙小说却十分重要，不仅对理解萧十一郎这个人物重要，对理解沈璧君的故事尤其重要。
三、连城璧是不是伪君子？
连城璧是不是个伪君子？这是个值得讨论的问题。
评论分析《萧十一郎》的文章中，大部分都说连城璧是个伪君子。这倒也不难理解，因为大部分人都喜欢萧十一郎和沈璧君。在喜欢沈璧君的人看来，连城璧若非伪君子，沈璧君又怎么会离开他？问题是：沈璧君是否控告过丈夫？是否说过连城璧是伪君子？答案是：没有。沈璧君并不是发现丈夫虚伪、道德败坏而要离开，而是因为自我觉醒，想要做回自己，爱己所爱，自主人生，才决心解脱无爱的婚姻。
连城璧是什么人？他生于江南第一世家，即苏州无垢山庄。无垢山庄的连城璧公子，是否就白玉无瑕、价值连城？书中确实说连公子学问好、家世好、人品好、相貌好、武功好，比“高富帅”更好，因为他还有人品、武功、名气。
读者对连城璧不满，首先是因为，当他的妻子遭劫持时，他不在妻子身边。劫持策划人小公子曾说：“像连城璧这种人，若是为了声名地位，连自己的命都会不要的，妻子更早就被放到一边了。”问题是，以连城璧身份家世，是否会为了声名地位而牺牲性命、抛弃妻子？妻子武功不弱，是否需要丈夫时刻保护？连城璧不在妻子身边，是去找萧十一郎，这固然是中了小公子的圈套、受了赵无极等人的欺骗，但也是连城璧的选择，即身为武林中人，要为江湖出力，行侠仗义，围捕大盗。那时，声名狼藉的萧十一郎与他妻子、他个人都无瓜葛。
对连城璧的指责，最重要的证据，是司徒中平当着他的面，诱导沈璧君说出萧十一郎的下落；继而亲眼见到赵无极、屠啸天、海灵子、厉刚带着兵器出门，显然是去诛杀萧十一郎。连城璧知道内情，但却没有阻止。所以他虚伪。
可是，且慢。连城璧等人聚在一起，本就是要围捕大盗萧十一郎，只是沈璧君遭劫，萧十一郎救难，连城璧不再追杀妻子的救命恩人了。他没有阻止司徒中平诱供，没有阻止赵无极等人出发，那也不是虚伪，而是不能干涉他人行动。
好吧，他可能有点私心，希望萧十一郎被杀，这样或许对妻子和自己的名声有利。连城璧当然有私心，甚至说过：“其实每个人都有两种面目，有善的一面，也要有恶的一面，否则他非但无法做大事，简直连活都活不下去。”
连城璧不是伪君子。最好的证据，是他对妻子沈璧君情真且深。妻子遭劫持后，他一直在追踪，试图救险。当妻子表白已变心时，“他目中既没有怨恨，也没有愤怒，只是痴痴地望着她，全心全意地望着她，除了她之外，他什么都已瞧不见，什么都不在乎。”妻子离开他，他大醉一场，却没有杀萧十一郎，后来又追随妻子到玩偶山庄。若无真情和深情，怎么会这样？
无垢山庄连城璧，很像《绝代双骄》中的花无缺，只不过，连城璧不是被移花宫宫主恶意栽培，而是由江南世家富贵文化阶层的文化塑造。塑造了沈璧君的文化，也同样塑造了连城璧。沈璧君是按照社会规范和文化习俗言语、行动，连城璧也是如此。沈璧君像是玩偶，连城璧也是。
加拿大学者欧文·戈夫曼有一本社会学名作：《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现》。沈璧君、连城璧当然没有读过，但他们从一出生就被社会规训，终生都要按照特定的社会剧本说话、做事。与其说是“自我呈现”，其实是“角色表演”。在社会角色表演中，个人自我情感和欲望必须被掩饰、隐藏乃至压抑，久而久之，个体人格停止发育生长，社会角色的义务规范成了角色表演训练的根本准则。
沈璧君不敢或不习惯在婚姻生活中表现真实情感、真实欲望、真实个性，连城璧何尝不是如此？妻子被劫持又被人拯救，他却从未在妻子面前表现过自己的焦急、忧虑、嫉妒，甚至不敢追问妻子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说：我们回家吧。当沈璧君说她已变心时，连城璧终于信心崩溃：“突然用手握住了她肩头，厉声道：‘你说，我有哪点不如他？’”这话表明，连城璧和觉醒前的沈璧君一样，虽然结婚多年，但徒有令人羡慕的婚姻，对男女情感却幼稚无知。“我有哪点不如他”的追问，就是连城璧对情感无知的确切证明。婚姻可能有市场，可以挑选比较，可以讨价还价，可以门当户对，可以遵循父母之命，可以参考媒妁之言，但情感没有市场，也无法计算，任何算术法则或代数公式，都无法算出男女“气味相投”到底是哪些因素之和，或哪些因素的乘积。
对连城璧，可以作出小结，这个家世好、名声好、武功好、脾气好的大帅哥，平时寡言少语，喜怒不形于色，看起来很像是深藏不露的伪君子，其实不然。他不是好丈夫，只因他对夫妇之道缺乏知识和天赋。妻子遭劫后，他一直在追寻妻子，试图关心妻子、体贴妻子。在夫妻关系中，他不是伪君子。他也许不是道德完人，可能有这样或那样的缺点，只是小说中没有写出来。我们看到的连城璧是一个好人，只是缺乏启蒙，个性人格发育不良。
值得参考的是，福楼拜笔下的包法利夫人离开了丈夫，没有人说她丈夫包法利医生是伪君子；安娜·卡列尼娜也离开了丈夫，同样没人说卡列宁先生是伪君子。何以到了中文背景下，沈璧君离开丈夫，她丈夫就是伪君子？问题的实质可能是：既然沈璧君离开了连城璧，要去找萧十一郎，连城璧就必须是伪君子，否则，沈璧君这个有夫之妇如何面对道德审判？
最后，我们要说说《萧十一郎》的续书《火拼萧十一郎》。
在《火拼萧十一郎》中，连城璧确实有伪君子嫌疑。是否可以用《火拼萧十一郎》中的连城璧形象来证明《萧十一郎》中的连城璧是伪君子？我认为不能。因为这是两部书，两部书中的萧十一郎并不一致，可以说有两个萧十一郎。作为续书，为了吸引读者，《火拼萧十一郎》中编造了新的情节，有些编造得很好，有些则编造得不怎么好。连城璧形象的大反转，他亲口告诉萧十一郎说，他才是神秘组织“天宗”的首领。这一说法有若干重大疑点，一是逍遥侯明知自己说和不说都会被连城璧杀害，怎么可能把天宗的秘密和盘托出？二是逍遥侯的妹妹哥舒冰（冰冰）又怎么会与连城璧合作，欺骗萧十一郎？连城璧痛恨萧十一郎，这不难理解。他有夺妻之恨、绿帽之辱，想要报复萧十一郎是人之常情。问题是，他何必花费那么大的功夫重振“天宗”？以他的人脉和财力，要报复萧十一郎可谓轻而易举，完全没有必要假借“天宗”势力。
这就带来另一问题，连城璧要做“天宗”继承人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仔细看这部小说，就不难发现，作者这样写，明显是为了反转而反转，是情节绑架人物，而非人物驱动故事情节。结论是：《火拼萧十一郎》中的连城璧形象似是而非。
《萧十一郎》续作《火拼萧十一郎》（全二册），河南文艺出版社·读客文化，2013年5月版
四、逍遥侯形象的多种意涵
《萧十一郎》中的第一大反派，当然是逍遥侯。
逍遥侯不仅是第一反派，这一角色还有结构功能。小说开头，风四娘手中的蓝玉剑，就是逍遥侯送给她的。实际上，小说故事情节就是因他色欲或贪欲而起，即：他觊觎武林第一美人沈璧君，派小公子去劫持沈璧君，如此才有整个故事。
此人不只是寻常的江湖恶霸，这一形象还有复杂的象征意涵。
此人武功极高，当世无人匹敌，其心智也极为发达，洞察人心，料事如神。而他也确实把自己当作神，他让侍女素素告诉萧十一郎，主人姓天。后来干脆当面对萧十一郎说：“谁说我是人？我既然能主宰人的生死和命运，我就是神！”所谓主宰人的生死命运，有实指，也是虚指。挪威戏剧家易卜生有一部名剧，叫《玩偶之家》，逍遥侯创造了一个玩偶山庄，第二十章标题是《玩偶世界》，无论是叫玩偶山庄，或是叫玩偶世界，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把人当作玩偶。具体情节是这样的：萧十一郎和沈璧君受伤晕倒后醒来，发现自己被人带到了一个豪华住所。相邻的房子里有一张几乎占满整间房的大桌子，桌子上有一排玩偶房，房中有玩偶。再次醒来，他们竟发现自己住进了玩偶房子里。先前喝茶的茶杯，此刻看起来似可供人洗澡——他们发现，自己被人缩成了玩偶！有人请萧十一郎和沈璧君赴宴，主人和陪客都说自己也是被缩成玩偶后留在此处。宴会主人介绍说：房主曾交待，谁若能够找出这一魔法的奥妙，就会被释放还原。此外还有一法，那就是若有人自甘献祭，即可让其心爱的人获释。沈璧君很想将自己献祭，以便让萧十一郎获释，但萧十一郎坚决反对。很快，萧十一郎发现了这座玩偶房的秘密，人其实并没有被缩小，是房主设计让人误以为自己被缩小成了玩偶。
人没有当真被缩小成玩偶，但在房主逍遥侯眼里，无论对方是否被缩小，全都是他的玩偶。他故意告诉自己的玩偶：“在这里既不讲道义，也没有礼法，谁最有力量，谁最强，谁就能取得最好的。”逍遥侯发明了“真人秀”，要让人在他眼皮底下上演如何受惊、如何失态、如何发疯，以为乐趣。
逍遥侯把真人当成玩偶，当真把自己当成了神。萧十一郎曾感叹：“只有疯子，才会将自己当做神。”逍遥侯看起来没有发疯，只是极度自我膨胀。
逍遥侯自我膨胀，有多种原因，也有多种意涵。首先，是因为他强，武功江湖第一，智计世间无双，所以他骄傲、自满乃至膨胀；其次，是因为他成功——在现实生活中，有很多成功者自我膨胀的实例，当上大官不可一世，经商发财出人头地，比比皆是，逍遥侯既富且贵，堪比王侯，自我膨胀，并不稀奇。
古人说“强梁不能与天争”，逍遥侯这个强梁居然号称姓天，而且自称为神，显然是比一般的强者、一般的成功者更为夸张。所以如此，因为他是一个侏儒，身材比不上正常人，武功和智慧则超过正常人，成功之后自会加倍膨胀。这涉及人的病态心理。侏儒比常人矮小，每日都会遭遇常人惊讶的目光，有些目光或许有刺激性，甚至不怀好意，让侏儒受伤。所以，有些侏儒会自卑，从而更为虚荣。古龙小说《天涯·明月·刀》中的苗天王，武功超群，成就不俗，仍要请一个巨人做自己的替身，即出于侏儒的虚荣。与自称为神的逍遥侯相比，苗天王的虚荣不过是小儿科。膨胀程度，不仅与成就有关，更与受伤程度有关。大家肯定理解，古龙写侏儒的自卑、虚荣、变态和自我膨胀，完全无意伤害残障者，而是针对人性的弱点。他是想说，伤痛有可能会成为行为、心理、性格变态的重要成因。讲述伤痛造成变态，并不是讥笑或侮辱伤痛。
逍遥侯形象，还有一点值得注意，那就是这个人物行为神秘、作风魔幻，而且没有姓名。他说自己姓天，但世界上并无“天”这个姓；他说自己是神，但萧十一郎不相信他是；逍遥侯只是一个称号，而不是他的姓名。没有姓名而自我膨胀的逍遥侯，可能是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
五、白道正派中人是否都是伪君子？
《萧十一郎》的一个特别之处，是逍遥侯要绑架有夫之妇沈璧君，只派了小公子一人及若干仆从。参与绑架的骨干分子，全都是就地取材，即全都是关内武林的成名人物，且大多是武林正派中人，且大多与连城璧、沈璧君夫妇相识。例如，参与运送刈鹿刀的赵无极、屠啸天、海灵子等人都是连城璧夫妇的熟人，他们却将刈鹿刀献给了逍遥侯，且嫁祸司空曙。接着又听小公子指挥，杀害司空曙，嫁祸萧十一郎。彭鹏飞、柳永南等人都是连城璧、沈璧君家的世交，也都成了小公子绑架沈璧君的帮凶。沈天柏、沈天竹是沈璧君家的远房支系，同样参与欺骗绑架案。甚至，济南沈家的老家人沈义，也成了绑架沈璧君的小小帮凶。其他人物如雷满堂、龙一闪，以及厉刚、徐青藤等等，当然就更不在话下。
这就有一个问题：上述这些白道正派中人是否都是伪君子？这些人是否都没有任何道德操守，甚至没有任何道德底线？
在小说中，确实有揭露正派人物不正派的实例。例如，彭鹏飞、柳永南二人是连城璧的故交，曾参加过连城璧、沈璧君的婚礼，但后来参与对沈璧君的欺骗和劫持行动。不仅如此，这两个青年侠士，还相互揭短——彭鹏飞揭露玉面剑客柳永南（对沈璧君说）：“每个月坏在他手上的黄花闺女，没有十个，也有八个。只不过谁也不会想到无恶不作的采花盗，竟会是‘芙蓉剑’柳三爷的大少爷而已。”柳永南揭露彭鹏飞：你明里虽是在开镖局，其实却比强盗还狠，谁托你保镖，那真是倒了八辈子霉，卸任的张知府要你护送回乡，你在半路上就把人家一家大小十八口杀得干干净净。如此说来，这两个青年侠士，确实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更有甚者，“六君子”中的厉刚，有“见色不乱真君子”的外号，意思非常浅显，是说这个人不好色。实际上并非如此，在追踪萧十一郎和沈璧君过程中，发现沈璧君躺在地上不能动，他立即扑上去试图强奸，结果为此丧命。
六君子中的厉刚如此虚伪，能不能推论六君子全都虚伪？能不能进一步推论，所有的江湖正派中人都很虚伪？
人类有一个特点，即都有明显的立场偏见，习惯性认定与自己立场不同的人都有问题。读者看《萧十一郎》，喜欢萧十一郎，站在萧十一郎的立场上，很容易认定：凡是与萧十一郎作对的人，都不是好人，纵有侠名，也是虚伪。也许作者古龙也是这么想的，上述几个例子即可说明问题。只不过，古龙究竟是怎么想的，我们并不清楚，更无法证明。好在，作者怎么想固然重要，作品中怎么写其实更为重要。
小说《萧十一郎》中的江湖白道中人是否都是伪君子？我们不能否定，却也不能完全肯定，准确答案应该是：我们不知道。但，应该问一个问题：小说中参与沈璧君绑架案的白道中人，是否都是自觉自愿要这么做？当然不是。他们不是自觉自愿这么做，而是或被小公子收买，或被她强力胁持，或是收买与胁持软硬兼施。小说中有证据。赵无极等人杀司空曙，嫁祸萧十一郎，是受小公子胁迫。他们参与护送宝刀，却不是为了连城璧或金针沈家，而是为逍遥侯服务。柳永南参与劫持沈璧君行动，劫持成功，他出乎意料地杀了小公子派出的监督人。小公子还曾当着沈璧君的面说：“鲁东四义、雷电双神，都是被我收买了。”
下一个问题是：如果没有小公子收买和胁迫，小说中人是否仍会作恶？答案是：可能会，也可能不会。我的辩护题目是：并非所有白道正派中人都是伪君子。白道中人也有伪君子，这是一回事，说“都是”则是另一回事。进而，白道中人也可能被收买，被收买者是贪财，贪财不等于虚伪。
需要讨论的问题是，在强力胁迫下作恶，是否代表作恶者本性为恶？政治理论家汉娜·阿伦特有一个著名观点，说在意识形态和政治压力下作恶者，是对自己思想的消除，无条件服从权势者命令，完全放弃个人的价值判断权利，这也是一种恶，叫做“平庸之恶”。这个概念的哲学意义，毋庸置疑。但人类境况千差万别，人类本性复杂错综，人间事难以一概而论。中国古人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之说，意思接近于“不甘平庸之恶”，这当然好。问题是，在同样压力下，瓦碎玉不碎；在更大压力下，玉碎瓦更碎。
我不是为“瓦全”辩护，而是为人性辩护。人类承受压力的能力是有限度的，一般压力人人都能承受，压力增大，就会有人难以承受；压力增大到超过常人难以承受时，会有更多人因为无法承受而投降保命、作平庸之恶。
小说《萧十一郎》中，有一个“污点证人”，就是小公子。她称呼逍遥侯是师父，实际是他的侍妾，也是打手和爪牙。绑架沈璧君，她是主犯；由此而来的罪案，她是主凶。最可怕可恨的是，她似乎完全不在乎杀人，更不在意伤人。小公子毫无疑问是罪犯，也是地地道道的恶人，与其说作恶是她的本性，不如说是在高压下的变态行为。她曾对萧十一郎说：“我实在不敢不回去，你也不知道我那师父有多厉害，我就算躲到天涯海角，他也一定会找着我的。”萧十一郎当然不相信她，读者也不相信。那是因为，我们都没有理解她的境遇。
小说最后，绑架沈璧君的主凶小公子被连城璧所杀。此人临死前的表现颇为出人意料，她居然温柔地对连城璧说：“我真该谢谢你，原来‘死’竟是件这么容易的事，早知如此，我又何必辛辛苦苦地活着呢？你说是么？”这段话表明，她短暂而不断作恶的一生并不是她选择的，更不是她喜欢的。
很显然，小公子的人生，是在逍遥侯的绝对掌控下。这种超出她承受能力，甚至超出她理解能力的掌控，使得她失去了自己的意志和思想，她只能专心服务于逍遥侯，专心讨好逍遥侯。她的一生并无意义，只不过是“辛辛苦苦地活着”。
在小公子死前，她还做了另一件事，对风四娘说：“你的解药就在我怀里，你若还想活下去，就来拿吧。”这个细节表明，死亡让她解脱，在解脱束缚和压力之后，她可以按自己本性待人，她让风四娘得到解药，不再凶暴残忍。
小公子的人生遭遇让人同情，也让人深思。小说中的其他被胁迫作恶者，虽然作恶，乃至罪不可恕，却未必天性邪恶，当然也不是伪君子。
结语：出乎意料的结局才是好结局
《萧十一郎》的最后，每个重要人物的结局都出人意料。都以为连城璧不关心妻子，却是他杀了绑架妻子的小公子；都以为小公子是彻头彻尾的邪恶之徒，十恶不赦，却没想到她居然也有隐衷，竟觉得死亡比活着更合乎心意；风四娘是女大盗、女浪子，也是书中的自由人，谁也想不到，她的结局竟是和小气却稳重而深情的杨开泰“破镜重圆”。人生难得十分如意，既然所爱对象萧十一郎另有所爱，年满33岁的她只能选择其次，即接受杨开泰的爱。
萧十一郎与逍遥侯决斗结局如何？是萧十一郎胜，或是逍遥侯胜，或是两败俱伤乃至双双殒命？书中没写，是故意让读者自己决定，或作猜想。
猜萧十一郎胜？有道理，因为邪不胜正。如风四娘所说，他的武功比不上逍遥侯，但他却有韧性，有灵气，不怕死。狭路相逢勇者胜，不怕死者胜算更大。
猜逍遥侯胜？也有道理，因为弱不胜强。逍遥侯武功高、智力强、势力大，因为怕死，他绝不会轻易冒险，必定早有准备，防患于未然。他获胜，不足为奇。
猜两人旗鼓相当、此战悬而未决？更有道理。萧十一郎是自由人，逍遥侯是强权者，自由与权力的斗争贯穿人类历史，无休无止，永无尽头。
开放结局的好处，是将上述三种可能性都包含了，不但出人意料，而且发人深思。如此结局，当然是好结局。
电视剧《萧十一郎》（2002）剧照
石娟：正如陈墨先生在文章中所写：
“我们以为自己是自己，其实未必。
我们都以为自己想做自己就能做自己，其实未必。
我们都以为人类生来就是人，其实未必是。
我们以为长大成人就是成人，其实未必是。”
感谢陈墨先生以墨为刃，让我们看到萧十一郎刀锋下藏着古龙对世情的悲悯，烈酒中温着浪子对红尘的深情。江湖或许虚幻，但那些关于自由、孤独与爱的诘问，却会进入我们的血脉。他日风霜再起，愿我们江湖重逢时，仍是书中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