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 数十年过去，7 位画师已是中国美术界的名家，他们此后的创作都受到西藏之行的巨大影响。但作为一次有组织的集体创作行动，1965 年入藏的具体过程鲜有史料记载，逐渐被湮没。
南方周末记者 陈鹏
责任编辑 | 刘悠翔
冬日的青藏高原，空气如冰，阳光如刺，但这个年轻人显然并不畏惧。他拿着炭笔，对着眼前的风光，在纸上快速勾画着。如果此时上前搭话，会发现他说一口流利的粤语。
他叫梁世雄，32 岁，广州美术学院的教师。从温暖的岭南来到这片高寒之地，顾不上身体的不适，他对一切都感到新鲜，" 什么都想画 "。站在雅鲁藏布江岸边，极目远望，" 山是金黄色的，青稞是金黄色的，江岸一簇簇的松林，也是金黄色的。运青稞的毛驴叮叮当当急速地走着，就像一个听话的小孩。" 他在笔记本上写道。
这是发生在 60 年前的场景。1965 年 9 月，西藏自治区正式成立，中央派出庞大的代表团前往庆祝。文艺工作者有三百六十多名，大部分是演员，他们将各类节目带上高原，其中的美术界成员则趁此机会采风，把西藏的风貌风情画出来，带回内地。和梁世雄一起前往的还有该校同事刘济荣，浙江美术学院（今中国美术学院）教师姚耕云、杜英信，他们都是国画专业的。
10 月份，当四位国画老师还在藏区各地采风时，在首府拉萨，来自四川的三位版画家——牛文、李焕民和其加达瓦，正在用刀在木板上镌刻，他们同样带着摹绘西藏的任务。
次年，艺术家们完成创作后，回到各自单位。还没来得及消化从高原汲取的营养，中国社会已卷入一场动荡。
数十年过去，7 位画师已是中国美术界的名家，他们此后的创作都受到西藏之行的巨大影响。但作为一次有组织的集体创作行动，1965 年入藏的具体过程鲜有史料记载，逐渐被湮没。
随中央代表团入藏的 7 位艺术家合影：刘济荣（左四）、杜英信（左五）、牛文（中）、姚耕云（右四）、其加达瓦（右三）、梁世雄（右二）、李焕民（右一）。受访者供图
2020 年，岭南美术出版社在编撰《梁世雄全集》时，从梁世雄保存的西藏工作笔记中看到这段经历，敏锐地意识到这是中国美术史的重要事件。他们多方打听，联系到 7 位艺术家的家属，整理资料，在 2025 年 " 纪念西藏自治区成立 60 周年 " 之际，推出了《雪域使命—— 1965 年中央委派艺术家入藏图像史》（以下简称《雪域使命》），详细梳理了艺术家们在西藏的行踪。
这个项目收集到两千余张照片、近 5000 幅速写和十多万字的手记，绝大部分从未对外披露过。" 这都是第一手资料，有很强的文献价值，" 该书主编之一、中国美术馆原副馆长梁江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这次行动规格非常高，他们去的时间之长、地方之多，也超过前后所有人，不应该被湮没。"
梁世雄西藏工作笔记。受访者供图
" 艰巨的任务 "
这是一项特殊的使命。1965 年 8 月 22 日，梁世雄和刘济荣坐火车从广州到北京。到达后，他们特意去参观了人民大会堂，研究西藏厅的格局。因为他们此行的任务，就是通过实地采风，为西藏厅绘制陈设画作。
当时全国有实力的画家并不少，为什么会选择他们几个？文化部下发的通知和选人过程已不可考，但通过分析艺术家们的情况，可总结出几个共同特征：一是政治上放心，二是业务水平过硬，三是身体强壮，年龄基本在 30 岁左右。用当时的词汇总结，就是 " 又红又专 "。
梁世雄在中南美术专科学校（广州美术学院前身）上学时，师从 " 岭南画派 " 二代传人关山月、黎雄才，习得扎实的基本功。老师们注重写生，关山月有句名言 " 不动，我就没画 "，对梁世雄影响很大。他 19 岁入党，在校时被选为学生会主席，毕业后留校工作，担任校长胡一川的秘书。
刘济荣比梁世雄大两岁，同样师从关山月、黎雄才，1962 年他又进入中央美术学院深造，师从漫画大师叶浅予、水墨画大师蒋兆和，融汇了南北派的画风。客家人出身的他，很重视思想进步，进藏的时候带了两本书，一本是毛选，一本是刚出版的徐寅生《关于如何打乒乓球》，用辩证唯物论指导体育运动，被作为典型在全国推广。
浙江选派的画家中，姚耕云和刘济荣同岁，他 1955 年从浙江美术学院毕业后留校任教，又被送到上海进修，师从国画大师陆俨少，学得笔墨和章法绝技，成为 " 陆家画派 " 传承人，擅长山水。
25 岁的杜英信，少年天才，其毕业作品《水乡春意》曾参加各地巡展，因成绩优异，被校长潘天寿指名留校任教。杜英信的同学吴山明回忆：" 当年，他在中国画系的全面发展很受领导的关注。为此，他一毕业便得到了领导指派的令人羡慕的参加文化访问团赴西藏写生考察的机会。"
四人在北京会合后，于 8 月 26 日随同代表团乘飞机到成都，再转往拉萨。这是梁世雄第一次坐飞机：" 上机后，我简直坐不定，老想往机窗外看。"
在成都，由中国美术家协会四川分会（设在重庆）选派的三位版画家也已集结。木刻版画是当时最流行的艺术形式，被鲁迅倡导的 " 新兴木刻版画运动 " 带火后，因为取材方便、易于复制的特点，成为重要的宣传媒介。
43 岁的牛文是此行年龄最大的艺术家，身上还多了个 " 老红军 " 的标签。他是山西人，15 岁参加革命，1940 年被派往延安鲁迅艺术学院学习版画。在图书馆，他偶然看到一本介绍地理知识的小册子，第一次知道在中国边陲有个神秘的地方叫西藏。" 当时他就有一种强烈的好奇心，有一种迫不及待想要去一探究竟的冲动。" 牛文的儿子牛小牛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新中国成立后，牛文随部队南下接管川地，到重庆《新华日报》工作。1951 年 5 月西藏和平解放，10 月份牛文就以记者身份进藏区采访写生。画画时，他的指甲盖被冻掉了。家人坚决反对他再去，但很快他遇到了同样对西藏痴迷的李焕民，两人便结伴同行，沿着正修建的川藏公路往里走。
李焕民是北京进步青年，曾跟随徐悲鸿、蒋兆和学画，1951 年从中央美院毕业时，受王洛宾歌曲《在那遥远的地方》影响，想做一名边疆艺术家，主动申请去西藏工作。因为交通不便，被安排在重庆《新华日报》做美术编辑，他开始学习木刻。
1960 年代初，李焕民有次刚进藏区，被告知四川的粮票作废了。他只好跟着牧民进入大草原，帮他们劳动，解决吃住问题。" 牧民认为他就是个流浪汉，还想招他为女婿。" 李焕民的儿子李江对南方周末记者说。那次在外游荡了一年多才回家，牧民还给他取了个藏族名字 " 贡嘎降措 "。
真正的藏族人是其加达瓦，才 19 岁，是入藏艺术家中最年轻的。他出生于四川甘孜，9 岁成为孤儿，被政府收养，又被选送到四川美术学院民族班学习。1964 年毕业后到四川美协工作，当年就创作了水印木刻作品《开路》，发表在了《人民日报》上，是版画界极具天赋的新星。
能去西藏创作，对艺术家来说本身就有巨大的吸引力。壮丽的风景和独特的人文风情，是绘画的天然素材。但受制于交通条件，进藏对普通人来说是不可想象的事。从北京到拉萨的机票价格是四百五十多元，而梁世雄的月工资是六七十元。" 如果要个人去西藏确是不可能的。这次一定要尽自己最大的力量完成这项艰巨的任务。" 梁世雄说。
1965 年，梁世雄、牛文、姚耕云、其加达瓦、杜英信在拉萨合影。受访者供图
" 让我走完了这段旅程再病吧 "
踏上西藏土地的感受是猛烈的，刘济荣很快就躺倒了，杜英信也感到晕晕乎乎。适应后，他们先是参加了西藏自治区第一届人民代表大会，穿梭在现场，采访各地代表。9 月 9 日大会闭幕后，开始去各地采风。人民大会堂西藏厅所需要的四幅国画，主题不同，涉及农业、交通、边防等，所以他们分组行动。
姚耕云和杜英信去了北边的那曲，在羌塘草原体验藏区生活，" 以牦牛粪干烧水煮羊，手抓糌粑 "。他们看到与外界没有接触过的藏族少女落落大方，" 拍照作画无丝毫忸怩之态 "。杜英信据此为西藏厅创作了人物群像画《羌塘草原之春》。
梁世雄和刘济荣则到了山南乃东县，见证了雅鲁藏布江上克松水电站正式发电，藏南地区亮起了第一盏电灯。正逢收获季节，刘济荣拿起镰刀，想体验收青稞，但几分钟就喘不过气来，只好放弃。这里成为他的作品《雅鲁藏布江两岸丰收忙》的主要场景。
在藏北牧区，梁世雄体验了骑马，一开始骑得很慢，眼看太阳快下山了，他试着加快速度，顺利赶回。从此，他对马很有感情，画了不少马的速写，并抓住了画马的精髓——表现腿部的灵动感。他的主题画作《雪山雄鹰》就是展示藏族民兵骑马巡逻。
梁世雄《雪山雄鹰》（画稿二），93.5 cm×118 cm，1966 年。受访者供图
后来，国画组又集体去了日喀则的亚东县，攀登喜马拉雅山南麓，登临乃堆拉山口。杜英信描写这里的风景 " 重峦叠嶂，空阔苍茫，天宇恢廓，峰与天齐 "，但空气稀薄，高反严重，最终 " 体力不支，倒卧路旁不欲动弹 "。
相对来说，版画组主要在拉萨附近活动。其加达瓦在当雄县看到了纳木错湖，" 水天一色，美丽壮观，不愧是西藏人民心中的圣湖 "。在牧区，他们遇到一位从上海来援藏的兽医，原名龚达喜，在这儿几年了，穿衣打扮和生活习惯已经和藏民一样，牧民称呼他为 " 龚扎西 "。
9 月底，他们就回到拉萨开始创作，每人两幅，尺寸约 20cm×30cm，即 A4 纸大小。这组版画率先发表在《西藏日报》，报社很喜欢，又邀请他们为即将出版的报告文学集《高原新歌》创作插图，共完成 17 幅，龚达喜的事迹就是其中一篇。之后，他们还创作了木刻组画《毛主席的好战士——王杰》。1966 年春节前夕，三人回到四川。
西藏报告文学集《高原新歌》内页插图。受访者供图
国画组返回时也是分头行动。梁世雄和刘济荣走的是北路，从拉萨出发，翻过唐古拉山脉，经过青海格尔木，到达甘肃。梁世雄的女婿罗兵常听岳父讲，一到唐古拉山口，手表都停了，当地人提醒他不要睡着，一睡就醒不来了。到了甘肃，他们顺便去参观了敦煌，这也是艺术家们向往的地方，算是入藏的 " 福利 "。之后东行到西安，再坐火车回京。
姚耕云和杜英信则走的是南路，沿川藏公路到成都，再乘飞机回京。汽车在盘山公路上颠簸前行，他们就在车上进行速写。路途漫长，姚耕云计划尽量多画一些，但出发第一天，他就得了重感冒。" 上帝保佑让我走完了这段旅程再病吧！" 他在速写笔记中祈祷。
12 月 5 日，汽车行到怒江天险地段，姚耕云看到一座桥梁连通沟壑，峭壁上写着四个大字 " 英雄阵地 "。他 " 下车站立怒江桥头写生多时 "，后来完善成为画作《天堑变通途》。
姚耕云还在一张纸上详细绘制了行踪地图，密密麻麻一片。他统计总共翻越了 14 座大山，跨过大渡河、金沙江等十几条河流，" 写生路程达 2313 公里 "。
左图：姚耕云《天堑变通途》（画稿），210 cm×145 cm，1966 年。右图： 1965 年姚耕云《手绘路线图》。受访者供图
到达北京后，四位画家住进鼓楼西大街上的西藏驻京办，闭门创作。或许受到藏区环境的影响，姚耕云患了急性肝炎，不得不住院治疗，后来转为慢性肝炎。到了 1966 年 5 月，画作全部完成，陈设到人民大会堂西藏厅，画家们返回各自单位。
等待他们的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刘济荣被从广州斗到汕尾，又从汕尾斗到顺德，但他一直带着在西藏的几百幅速写。李焕民的版画作品被批判为 " 黑画 "，说他不该把农奴制下的藏区刻得太美 ……
年轻的杜英信则投身其中，成为浙江美术学院搞运动的负责人。他向家人回忆说当时的自己 " 热血沸腾 "。
牛文的半只脚也踏进了劫难。在延安鲁艺时期，他结识了王曼恬。" 文革 " 爆发后，王曼恬成为天津革委会副主任，并兼任国务院文化组副组长，分管全国美术工作。她觉得北京、天津来回跑有些累，想找一个人接替她，选中了牛文。牛文更想搞创作，拖着不去报到。王曼恬直接给他打电话，牛文只好到了北京。他想恢复被停掉的全国美协，但发现推不动，便不辞而别。
" 文革 " 结束后，牛文被审查了三个月。牛小牛一直想找到当时的审查结果，后来在一次调动档案时，他查看了父亲的档案，发现 " 一张纸片也没有 "。" 说明他没有问题，没有‘上船’。这是种巧合，也是运气。"
后半生的回望
时间卷走了很多东西。曾经挂在人民大会堂西藏厅的国画，不知何时被替换掉，查无踪影。只有看到艺术家保留的底稿，才能窥得原作风采。《雪域使命》项目启动后，首要工作是找到几位艺术家的后人，以获取资料信息。梁世雄和刘济荣是本地艺术家，不难联系。项目总策划、岭南美术出版社艺术文献编辑室主任韩正凯，又通过熟人打听到了姚耕云的后人。但当问起杜英信，没人知道。网络搜索，找不到这个名字的百科；翻阅中国美术学院的校友录，也找不到。
按照梁世雄的回忆，他们四人中有一个在西藏得了病，回来后去世了。这个人会不会就是杜英信？但哪怕去世了，也得写清生卒年月。当时，岭南美术出版社也在编撰《林风眠年谱长编》，韩正凯发现林风眠一生中改过很多次名字。这个观察启发了他，他试着在搜索框输入关键词 " 杜 ""1965"" 西藏 "" 浙江美术学院 "，结果出现了一个名字——杜巽。
杜巽可是当代知名的画家，曾靠仿真临摹，填补烧毁之处，完成黄公望《富春山居图》合璧。原来，他就是杜英信。韩正凯再寻找杜巽家属的联系方式，很快就找到了。
原来，1985 年，杜英信调离浙江美术学院，到浙江林学院（今浙江农林大学）工作。同年改名杜巽，人生重新开始。女婿夏江伟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这个名字是陆俨少为他取的，来自《易经》巽卦，其意为 " 谦让恭顺，能进则进，能退则退 "。
此后他告别社会事务，专注于创作，曾三次临摹张择端《清明上河图》。生活中，杜巽并不避讳谈 " 文革 " 的经历。在夏江伟看来，这个 " 污点 " 之所以没有过多影响到杜巽，关键是他业务水平高，" 大家都认可他，包括创作水平和教学水平 "。
1990 年，杜巽深入新疆采风，勾起了对西藏的回忆。他将在西藏创作的六百多张素描拿出来整理，用了大半年时间，创作了巨幅长卷《西藏万里行》，宽四十一厘米，长四十多米。这是对 25 年前西藏之行的一次回顾，当时他就曾告诉家人，适当的时候可以捐给国家。
2016 年，杜巽去往美国定居。2024 年 9 月，他回到杭州，听说岭南美术出版社正在整理出版图书，认为这是一件好事，" 完成了我们的一个情怀 "。12 月 19 日，杜巽去世，叶落归根。
而梁世雄记忆中那位 " 早逝 " 的艺术家，其实是姚耕云。1966 年从北京回来后，浙美停办了中国画系，他停笔多年。1972 恢复创作后，他当即就整理西藏之行的手稿，创作册页作品。但他的慢性肝病反反复复，一直没好，1988 年去世，享年 57 岁。
2008 年，《姚耕云画集》出版，收录了 " 姚耕云年谱 "，详细罗列了他 1965 年的进藏经历，再对照那张手绘的地图，为编者还原这段历史提供了重要资料。
就在杜巽创作《西藏万里行》的 1990 年，刘济荣出版了一本书《牦牛画法》，这是他绘画技法的总结，也是西藏情怀的写照。
1981 年，刘济荣为补充素材，再次进入藏区，到四川阿坝州体验生活。这一次，他的收获是喜欢上了藏区的牦牛，" 一发不可收拾 "。牦牛的坚韧和奔放，恰是藏民的精神象征。他画了很多牛的速写，牛从此成为他创作的核心题材。
刘济荣《牧牛图》，2003 年。受访者供图
到了 1990 年代后期，刘济荣又开始画家乡岭南地区的水牛。他自称 " 牧牛人 "，还写了一首打油诗：" 生在牛村认牛命，只识画牛不吹牛。" 牛成为他作品的代表符号。2016 年，刘济荣去世。次年，一本回顾他艺术人生的著作出版，书名就叫《犇——刘济荣谈艺录》。
在刘思东的记忆中，父亲对所有关于西藏的事物都感兴趣，书房里摆放着各种西藏的东西，藏刀、号子等。父亲还把画报上关于西藏的摄影剪下来，做成剪报。广州美院的学生们知道老师喜欢西藏，当去西藏写生或旅游回来，都要和他交流，给他看拍的照片。
刘济荣作画的时候，画室里会播放藏族的歌曲，伴随着旋律，笔端淌出回忆。
" 把最原始的资料还原出来 "
梁世雄的工作笔记中有句话：" 这次有机会和浙江及四川的同志住在一起，互相比较，可以学习到不少东西。" 韩正凯意识到有三个省的画家去了西藏，广东和浙江的人清楚了，但四川去的是谁还不知道。问起梁世雄，他回忆说有个四川人叫 " 其加达瓦 "，是他们在西藏的向导。韩正凯毕业自天津美术学院版画系，立刻想到有个版画家叫其加达瓦，在深圳画院工作。
他联系到其加达瓦，得到两个信息：第一，其加达瓦并不是向导，也是去西藏采风的艺术家；第二，四川去的还有牛文和李焕民。当年在西藏，国画组和版画组住在不同的招待所，相隔较远，工作时又是分头行动，彼此不太熟悉。离开西藏后，通讯不发达，失去了联系。
其加达瓦一生的创作与藏族有关。1987 年，他的木刻《育林人》在日本东京举办的中国现代版画展中获得金奖。画中是一位满脸沧桑却昂然站立的老人，和背后的茫茫高原融为一体，有一种凝重的力量感。1999 年，其加达瓦从四川美协调到深圳画院工作。梁世雄、刘济荣就在广州，双方近在咫尺，但并不知道消息。
其加达瓦受邀担任了《雪域使命》的主编之一，他对当年的事记得比较清楚，补齐了很多信息，并帮助联系上了牛文和李焕民的家属。
2021 年，其加达瓦（左）和梁世雄（中）时隔 56 年相见。受访者供图
改革开放之后，传统木刻版画逐渐边缘化，牛文吸收中国民间年画、剪纸、皮影等养分，又结合西方版画的黑白色块特点，创造出全新的版画风格。这时期的代表作《赛马图》《朝阳》等，依然是藏族题材，但与 1965 年的作品大不相同，面目一新。这次转向被称为 " 花甲变法 "。
" 他这种改革是要担风险的，有可能失败，但他能够承受，因为时代在发展，要适应变化。" 牛小牛说。2009 年，牛文病逝于成都。
牛文《赛马图》，套色木刻，1985 年。受访者供图
李焕民对藏区的情感也延续了一辈子。2012 年，82 岁高龄的他，不顾家人反对，再次提出要上高原。儿子李江只好带着氧气罐，驾车送他前往。李焕民带着几十年前的老照片，想去探访自己生活过的地方，寻找收留他的房东。但发现，那些朋友已去世了。回来后，他用两年时间完成了黑白木刻《守望》，画中是一位藏族妇女扶额眺望远方。
那是李焕民最后一次上高原。2016 年，李焕民病逝。从 1953 年算起，他一生中去过 24 次藏区。
李焕民《守望》 ，黑白木刻，2014 年。受访者供图
西藏之行影响了艺术家的创作走向。擅长人物画的梁世雄，在 1970 年代转向山水画。1979 年创作的《高原江南》中有他的标志性符号——骑马的人。1983 年，他创作了水墨山水画《布达拉宫》，从侧面展示宫殿矗立于山巅的雄伟。在梁江看来，这些画作 " 气派都很大 "，是入藏经历改变了一个人的精神气度。
《梁世雄全集》多达八卷，如此规模在画家中是少有的。在女婿罗兵看来，除了他一生经历丰富，注重记录外，还因为他很少卖画，没有让作品和资料进入拍卖市场。梁世雄的愿望是把作品捐给国家。2023 年 12 月，" 河山在望——梁世雄捐赠作品展 " 在中国国家博物馆举行，他捐出七百七十多件作品和藏品。
韩正凯在北京参加完这次活动后，返回广州的途中，与岭南美术出版社副总编辑刘向上一起去拜访了姚耕云的女儿，获得姚家所留存的资料。到 2024 年 3 月，国画组资料收集完成。6 月，版画组资料收集完。" 这个事我们以前知道一点，但不知道这么多。看到资料吓人一跳，这是一段惊人的经历。" 梁江说。
《雪域使命》主要收录的是艺术家的手稿、速写、笔记等，照片只有少部分，作为插图使用。岭南美术出版社计划在 2026 年纪念西藏自治区和平解放 75 周年时，再推出一本书，专门收录艺术家们拍摄的两千多张照片。梁江希望这个项目能引起各界注意，挖掘出更多的东西，" 把最原始、最真实的资料还原出来 "。
就在《雪域使命》编撰完成前夕，2025 年 3 月 2 日，其加达瓦去世。如今，当年进藏的 7 位艺术家中，仅剩梁世雄一人，已是 92 岁高龄，在医院监护疗养，很多事情记不清了。
2021 年 5 月，其加达瓦在新闻报道中看到深圳关山月美术馆正在举办梁世雄作品展，其中就包括《雪山雄鹰》底稿。多年前在西藏的回忆涌起，他通过美术馆联系上了梁世雄。
6 月 2 日展览闭幕这天，其加达瓦和梁世雄来到美术馆相见。时隔 56 年，在高原上对一切都感到新鲜的青年，已是满头白发。两位老人紧紧握手，又互相拥抱，言语中满是感慨。
其加达瓦向梁世雄展示了一张他一直收藏的合影，上面有梁世雄、牛文、姚耕云、其加达瓦、杜英信。那是他们一起参加在达赖喇嘛的夏宫罗布林卡举办的游园活动，也是三省艺术家少有的聚会时刻。
照片上，每个人脸上都绽放着笑容，明亮、纯净，和远处的雪山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