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6月9日,经历48天,53岁的李庆胜带着9岁的自闭症儿子超超完成了青藏线骑行,回到兰州。
四年前,先后遭遇父母去世、婚姻破裂,李庆胜辞去了工作,一度绝望。
而今,李庆胜父子俩在青藏线上留下了骑行的车痕,经历过暴雪、烈日和沙尘。完成这趟“不可能”的骑行之后,李庆胜说:“一切来源于我的自闭症儿子。”
这是一场关于生命、信念与救赎的旅程。在青海湖畔剪断从小蓄着的发辫,兰州到北京2300公里的试炼,再到青藏线的挑战,李庆胜和孩子用自行车轮碾碎了“不可能”的标签。
这趟旅程结束后,李庆胜不再纠结未来会怎样,他允许一切发生。

在青藏线骑行的超超,正离开那曲,前往拉萨。本文图片均为受访者供图
从绝望到车轮上的希望
李庆胜是兰州人,此前曾在房地产行业工作。超超出生于2016年4月,在2岁5个月时被确诊为自闭症。李庆胜还记得,当时自己下意识拒绝相信这件事,最终又不得不面对现实。
确诊后,超超的妈妈带孩子进行康复治疗,李庆胜则忙于工作,提供资金保障。几年康复治疗下来,孩子的状态依然不佳,巨额的治疗费用和沉重的照护压力开始让家庭矛盾不断升级。
2020年初,李庆胜开始独自带超超。起初,他本计划一边工作一边带孩子,而当真正开始深入接触孩子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每天都是灾难。”一方面李庆胜没有独自带孩子的经验,他完全手足无措;另一方面,超超无法正常交流也没有情感表达,经常一闹就是一整天。
2020年底到2021年初,李庆胜的父母在15天内相继因病去世。紧接着,2021年5月,李庆胜和妻子协议离婚。他辞去工作开始全职带孩子。
那时,他需要一刻不停地盯着超超。有一次实在扛不住,中午控制不住睡着了,睁眼醒来时,各种东西被扔得到处都是,水把家里全部淹了,甚至已经淹到了楼下。
还没等李庆胜喘两口气,在接下来的一年,又面临着超超被幼儿园劝退,小学上学无门的困境。一切像进入了痛苦和麻木的循环,李庆胜说:“越看越崩溃,越看在哪有活路呢?到处都是死路。”
2022年4月,李庆胜抱着“走到哪儿算哪儿”的想法,临时决定从兰州开车,带超超去青海走一趟。
转机就发生在这里。在青海,他们第一次到了海拔4100米的拉脊山,在塔尔寺剪掉了超超从出生开始蓄的辫子。在这一趟旅途中,超超的状态很好,情绪也很平稳,那些“千奇百怪”的行为都不见了。
“人可能有时候很奇怪,回来以后就释然了。”超超的变化给了李庆胜信心。
4月从青海回来后,李庆胜从崩溃的情绪中挣脱出来,卖了房子和车,把公积金都取出来,带着孩子到全国各地寻求治疗康复的方法。
与此同时,他开始不断试错。平衡车、轮滑、游泳、滑板等,李庆胜都带孩子去尝试。他发现,超超会自己做平衡车的技巧动作,能自己玩得很快乐。
2022年下半年,李庆胜开始训练6岁的超超骑自行车。从基础学起,刹车、推车、上下车所有动作都按规范去做,第一步学刹车就学了3个月。
自闭症孩子都很刻板,李庆胜又花了1个月的时间,用并排骑把超超往右逼的方式,给他灌输靠右骑的意识。就这样一步步、一点点训练了6个月以后,他们开始尝试避开高峰期,上路骑车。
用李庆胜的话来说,“他一骑车就正常了。”对自闭症孩子而言,骑行是一个双向制约的过程。骑车要抓闸、变速、看方向,“孩子很忙,没有时间去做拍手这样的刻板动作”。
超超在骑行中的成长是巨大的。他自己学会了避让石头,远离汽车以防被突然打开的车门伤到。在很多路况复杂的地方,他的反应甚至比李庆胜还迅速。不仅如此,超超对抽象词汇的理解也在提升,“左拐弯右拐弯”教一两次,他就能理解得透彻,再后来,看李庆胜的手势就能立马跟上。
2023年8月,一个偶然的机会,李庆胜带着超超参加了在内蒙古举行的第二届“孤独症智慧星快乐骑行”,看着这么多自闭症孩子都会骑车,还骑得这么好,这给了李庆胜极大的信心和希望。后续父子俩也尝试了不少兰州周边的短途骑行。

2023年,超超参加内蒙古“孤独症智慧星”骑行活动。
2024年,他们开始挑战长途骑行,第一站选在了首都北京。
从兰州出发,一路上,码表、导航出现问题。在山道、乡道、国道之间绕来绕去,有时候根本骑不了,只能靠腿走。很多东西都没准备,父子俩没少被雨淋。有一次,李庆胜把时间和路程计划错了,天已经黑了但距离目的地还有十几公里。右边是没有护栏的排水渠,左边是国道的白线,李庆胜这才意识到在国道上是不能夜骑的。
2024年6月27日出发,历时42天的骑行,一路虽然跌跌撞撞,但父子俩没想过要放弃。骑到北京那天是8月13日,刚好是李庆胜的生日,他买了个蛋糕,给自己和孩子鼓了个劲。
这趟骑行给了李庆胜巨大的成就感,回到兰州之后,他开始有了骑行青藏线的计划。

超超在天安门前骑行。
青藏线淬炼,没有什么不可能
骑青藏线不是突发奇想,在超超学骑车之前,李庆胜就有这个想法,也一直在关注相关信息,但只是一个念头。他自己首先否定了这件事,“因为孩子有自闭症,我一开始是否定的,觉得这是不可能实现的梦想”。
骑行北京的经历,让父子俩各个方面能力都得到了提升,这给了李庆胜信心。让李庆胜感到意外的是,超超在自己训练时学会了变速。
超超是重度自闭症,精神和智力都是二级残疾。李庆胜曾经认为,变速是超超跨越不了的难关。虽然他在不断教孩子,但变速需要根据大腿发力匹配变速挡位,这得根据自己的体会和理解去调节,是一个复杂的认知过程。
然而,超超自己学会了变速,跨过了李庆胜认为不可能的鸿沟。经过一系列的思考后,李庆胜还是决定去试一试,不要给孩子设限。
综合考虑后,李庆胜计划先从兰州骑到西宁,再从西宁出发,经过日月山垭口、青海湖、茶卡盐湖,再经过柴达木盆地到达格尔木。随后经昆仑山、可可西里无人区、唐古拉山镇,进入西藏境内,最后经过安多、那曲,抵达拉萨。
出发之前,李庆胜最担心的是补给和住宿,但当2025年4月18日真正踏上这条路之后,他才明白高原天气的残酷。
李庆胜记得,一上到日月山,几乎就是一日四季。早上开始骑的时候还是晴天,过一会儿下起了小雨,紧接着就是冰针,最后飘起了雪花,等翻过日月山垭口,太阳出来,天又晴了。
且不论天气变化给骑行带来的难度,随之而来的气温变化已经把李庆胜和孩子折磨得够呛。一路上,父子俩需要频繁换衣服。从湟源到倒淌河五十多公里,本来就需要爬三十多公里坡,海拔也第一次到了3900米,单单骑行就已经是很大的挑战了,而气温却带来了更严峻的考验。
骑行服和雨衣已经不足以御寒,加绒衣、冲锋衣、棉手套得全部穿上,把自己和孩子裹成粽子,还要不停地骑车爬坡。好不容易一件件拿出来换好,骑一会儿,温度上来,又得把一件件脱了。
除此之外,逆风和侧风带来的困难也在李庆胜的意料之外。从茶卡一直到格尔木市区,基本看不到树。一望无际的戈壁滩上强劲的逆风肆虐,随时要把人吹下路基,如果体重轻一些根本把不住车。
一到晚上,还会有各种动物出来。路过可可西里时,李庆胜一回头看到身边一堆黑乎乎的东西,吓了一跳。车灯一打,结果是一堆藏野驴。
高原地区千变万化。父子俩刚进西海镇住下,第二天就下起了大雪,被生生困在西海镇三天。面对这种情况,李庆胜有点着急了,他的预算有限,行程不允许拖太久。
更令他头疼的是,超超不太会表达自己的情绪,李庆胜只能基于自己的感受,通过孩子的睡眠、饭量来判断他的状态。
除了担心滞留的经济压力、未知的天气和孩子的高原状态,一路上李庆胜都非常注意车子的维护和保养,但没想到,超超学会的变速在这趟旅途中成了新的问题。
变速器成了超超释放压力的一种方式——他只要紧张、不开心就上下拨动变速器玩,而这个刻板重复的换挡动作会让链条不断绞入变速轮。
这个行为在超超骑行青藏线的过程中频繁出现,李庆胜一直提心吊胆,怕变速器半路坏掉,没有修理的地方就彻底无计可施。在二郎剑,就是因为推变速器导致自行车链条绞住,最后父子俩只能推行5公里多去找修理的地方。
这些困难都压在李庆胜身上,每天都很崩溃,晚上躺在床上纠结明天的行程,眼睛一睁开就得赶路。现在想来,李庆胜自己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扛过来的,他想,大概是相信的力量,“我相信能做到,我相信我自己,相信他”。

抵达唐古拉山。
挑战并不止于此,青藏公路G109格尔木到那曲段的道路在修,很多路都已经挖断了,全是坑坑洼洼的状态,不具备骑行的条件。很多家长给李庆胜建议直接坐火车到拉萨。网上搜集到的各种信息也纷纷证明他们似乎已无路前行。
难道青藏线骑行就这样止步于此吗?最后,是一位家长的话给了李庆胜往前走的力量,“一年级的第一课就是小马过河,对不对?你不亲身体验,怎么知道深浅?”前面经历的各种恶劣条件、经济的压力、意外的因素都撑过来了,不去看看就这么放弃怎么行?
抱着这样的信念,李庆胜决定继续向前走,有问题解决问题,逢山开路,遇水搭桥。
历时48天,骑到拉萨那天,是6月3日晚上11点多,天已经全黑了,李庆胜没有一丝的害怕。和到达北京的成就感不同,李庆胜看着拉萨的红墙白瓦,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我当时那种感觉就是,没有什么不可能的”。
骑行后的变化:“允许一切发生”
这趟骑行中超超的变化超出了李庆胜的想象。自闭症孩子的情感链接向来麻木,但在这次骑行途中,当李庆胜疲惫烦躁的时候,超超会过来抱着他,在他脸上重重地亲一口,亲出很大的声响。
李庆胜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当时的感受,现在提起他仍然有些激动“对我来说,那就什么都不是问题了”。
不仅如此,有一次在吃面的时候,超超固执地把一只鸡蛋塞到父亲嘴里。他不懂说“爸爸你吃”,就这样单纯地固执地做着“塞”的动作。李庆胜曾觉得超超能做出这样的动作是天方夜谭,但就这样发生了。
提到这个瞬间,李庆胜说,“真的就是我想哭”。
骑行改变的不只是孩子,李庆胜跟超超一起自律生活,身体变得越来越好。更深刻的是思维的转变,青藏线一路走来,李庆胜不再抱怨出现的问题。当超超再出现打头等刻板行为时,他意识到这是孩子表达情绪的方式,不再崩溃或斥责,而是一遍遍教孩子如何正确表达。
在这48天的骑行中,李庆胜经常感觉自己筋疲力尽到了极限,处在崩溃的边缘,脑子里无数次闪过“放弃吧”“把自己搞这么苦在干嘛”。但当他看着那个在风雪中、在雨中、在无数恶劣情况下,埋头专注骑车的9岁孩子,李庆胜意识到——超超比自己想象的要更强大。他就这样一咬牙继续坚持下去,完成了无法想象的事情,“一切来源于我这个自闭症孩子”。
李庆胜带着不知如何选择未来的纠结出发,当经历过暴雪、烈日和沙尘,完成这趟不可能的骑行之后,他好像也得到了答案。

骑行路上
2782.46公里,骑行时长177小时,这段骑行青藏线48天的征途,李庆胜用“释然”来总结,“对他上学不上学,上不上机构,上不上特校,我们以后靠什么生活,突然之间我不纠结了”。他现在正在四处奔走,希望在有限的经济承受范围内,和其他志同道合的家长一起,找到一个自己和孩子能持续发展的康复环境。
他相信,“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了,对不对?我们就是往前走”。
往前走,李庆胜还准备带着孩子继续骑下去。他们的下一个目标是——环国境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