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怪而胆怯,他是一个被自我怀疑吞噬的人。”莫奈曾这样评价保罗·塞尚,他的童年挚友左拉则称他为“一尊斯芬克斯”。
保罗·塞尚(1839—1906)被称为“现代艺术之父”,其作品正在浦东美术馆“奥赛艺术大展”中展出,而在他的家乡——法国南部普罗旺斯的艾克斯(Aix-en-Provence),则成为今夏欧洲艺术朝圣的焦点,在那里,重新开放的贾斯·德·布芳庄园以及远处的圣维克多山等,成了寻找塞尚的重要目的地。

塞尚作品,描绘了圣维克多山和前景中的小镇。

塞尚,《黑城堡上方洞穴附近的岩石》,约1904年(浦东美术馆展览现场)
塞尚生前始终带着一种犹疑,他的绘画也与此如出一辙——笔触中的迟疑是如此刻意,以至于似乎在主动摧毁客观再现的可能性。对布拉克、毕加索、杜尚,以及其他20世纪关注相对性问题的艺术家来说,塞尚是一位“怀疑的先知”。
这个夏天,他是欧洲艺术朝圣的焦点。为了更多理解塞尚,艺术爱好者们正涌向法国南部普罗旺斯的艾克斯(Aix-en-Provence)——塞尚的故乡,参与“塞尚2025”计划。这是一场贯穿整个夏秋季的地区性文化盛事,涵盖丰富的展览与公共项目。

1905年,塞尚在艾克斯-普罗旺斯洛夫区的画室中。
该活动的核心是“贾斯·德·布芳庄园的塞尚”(Cézanne at Jas de Bouffan)展览——这是一次在格拉内博物馆(Musée Granet)举行的、精心策划的回顾展,展出了约130件塞尚作品,其中大部分为借展。格拉内博物馆原为塞尚早年学习艺术的绘画学校。展览恰逢他家族乡间别墅(部分)重新开放。

格拉内博物馆“贾斯·德·布芳庄园的塞尚”展览现场
一系列的活动,让小镇人潮汹涌,镇上的商店与画廊也铺天盖地推出各类衍生品,对游客来说,它像是一场寻宝游戏——在美术馆作品与普罗旺斯画家的生活足迹之间穿梭。但对艺术研究者而言,更值得追问的是:绘画作品是否会因我们理解了其诞生的环境而更加丰富?
格拉内博物馆展览给出的答案是:会。
塞尚于1839年出生在艾克斯老城区的中心地带。他在这片狭窄街道间的多处住所中度过童年,13岁时在波旁中学(现米涅中学)结识了作家埃米尔·左拉,并成为挚友。他的父亲路易-奥古斯特是一位制帽匠,靠贩卖兔皮制品(当时艾克斯的重要产业)发了财,随后又投资银行,财富更加丰厚。
塞尚20岁时,父亲买下了贾斯·德·布芳庄园作为郊外别墅。从那时起直到1899年,这里就成了塞尚世界的中心。

贾斯·德·布芳庄园(Jas de Bouffan)是塞尚家族的故居。他的第一个画室就位于这幢宅邸的顶层。
在二十多岁时,塞尚获准在父亲新购置的乡间别墅的大厅里绘制壁画:浪漫主义风景与寓言人物,灵感多取自法国著名铜版画。20世纪初,这栋房子的下一任主人在重新装修前将壁画从墙面切割下来,其中大多数被妥善留存并借展到了此次展览中。

塞尚,《贾斯·德·布芳庄园的住宅与农舍》,1885–1887年
如今,在这座庄严对称的宅邸中,当你从外面聒噪的蝉鸣中走入室内,大厅顿时变得如教堂般寂静肃穆。墙面围绕着一个半圆形壁龛,依稀还可见塞尚的画迹。曾经悬挂于此的,是描绘四季的高大壁画,风格略带民间浪漫主义的平面感。如今这些画都署名为“安格尔”(Ingres)的作品,在格拉内博物馆展出。而这些看似向法国学院派大师致敬的署名,长期被评论界视为塞尚对传统的一种讽刺玩笑。
但“‘安格尔’或许并非一个玩笑。”格拉内博物馆馆长布鲁诺·埃利(Bruno Ely)说,当我们一起凝视四幅从各地博物馆重新聚首的季节画作时,“当看到这些向安格尔致敬的画围绕着老塞尚先生时,他会感觉儿子既是在肯定自己所选择的艺术,也赋予他所装饰的父亲之家以尊严和价值。”
它们所“围绕”的,是原本位于壁龛中心位置的那幅画作(如今也在格拉内博物馆“团聚”):一幅大约创作于1865年的父亲肖像画。画中,正在阅读的路易-奥古斯特·塞尚神情严肃却不失威严。
塞尚一生畏惧父亲。他多年来隐瞒自己的情人和私生子,只因担心父亲会断绝经济资助。但如今,当这幅肖像回归其最初的陈设——置于古典寓言画环绕之中——这种布置反而使人对许多作家笔下那个“充满怨恨”的父子关系产生怀疑。
它让人思考:也许塞尚对父亲的情感并非一味压抑与敌意,也可能包含敬重、挣扎和一种复杂而深刻的认同。

塞尚父亲阅读的肖像画,与他早期的装饰性作品一同陈列于格拉内博物馆。
这幅父亲肖像的创作时期,被塞尚称为他的“couillarde时期”(直译为“胆量十足”),这是一个大胆、厚重、带有野蛮笔触的阶段。但也正因为这股鲁莽的表现力,他屡次被巴黎沙龙拒之门外。
在格拉内博物馆展出的壁画残片中,那种迅猛粗犷之下,若隐若现地还可以看到他早年风景画中的落日色调与温柔笔触——这是他绘画风格演变的层层叠影。
到了1870年代,在毕沙罗的引导下,塞尚再次蜕变,逐步从粗砺的野性过渡到更加通透、轻盈的印象派风格。展览中并列陈列的几幅贾斯·德·布芳庄园写生作品,清晰展现了这一转变过程。
当漫步于这座位于艾克斯西侧的庄园时,会有种“走进画中”的奇妙感受:映着天空的池塘、温润的赭色墙面——这些画面都曾出现在他的作品中,一一映入眼帘,仿佛走在塞尚的调色板上。

贾斯·德·布芳庄园花园中的池塘。
但对塞尚而言,画“什么”远不如“怎么画”重要。他是一位缓慢而持久的创作者:一幅肖像画可以耗费数百小时,有时一笔落下前要停顿整整15分钟。他摒弃了印象派“即兴表现”的表演性,用刻意扭曲的透视法一步步推敲出他独特的成熟风格。
凝视那些描绘水果与器皿的画布时,你几乎能感受到这些物品在不同时间、不同视角下被反复观察、琢磨,直至近乎神经质的沉迷。苹果成了他的首选对象——因为它腐烂得最慢,足够他慢慢画。

保罗·塞尚的《静物与石膏丘比特》(1894–1895)。这尊丘比特石膏像出现在格拉内博物馆展览中的多幅画作中。
1897年母亲去世后,塞尚的家族出售了这座他长期生活与作画的老宅。他搬进市区的一间公寓,并在城北的洛夫区(Lauves)山坡上建了一座独立工作室,一直使用至1906年去世。

艾克斯-普罗旺斯洛夫区的塞尚画室内景。
上世纪,这座工作室几经波折才从房地产市场中被抢救下来,其中还涉及美国私人捐助者。如今它经过修缮重新开放。室内依旧是熟悉的北向自然光和那精心调配的灰色墙壁,塞尚画中的主角们仍在这里静候:陶瓷姜罐、上釉器皿、裹着稻草网的朗姆酒瓶,以及那尊丘比特像——你可以在格拉内博物馆的多幅画中看到它风格上的演变。

保存在艾克斯-普罗旺斯洛夫区工作室中的塞尚个人物品与绘画工具。
你会发现,塞尚在画中夸大了丘比特像的尺寸。但如果说塞尚教会了我们什么,那就是:“人眼所见的高度,其实是人心所感的高度。”
在塞尚那种精心控制的环境中,观察得越近,你就越会意识到:他所有的实验,其实都在反对“确定性的认知”。在他笔下,真实不再是一个可以测量和定义的对象,而是一种在时间、感觉与空间之间流动的体验。

画室整日沐浴在北向大窗洒进的自然光中。
“塞尚2025”的主视觉图像是那张塞尚33岁时凝视的黑白照片,然而图像经过“美化”,面部修饰得更加柔和温暖,这种做法显得有些怪异,甚至与塞尚作品中那种理性纯粹的精神气质格格不入。

被修饰过的,1872年拍摄的塞尚照片
更糟的是,当地政府虽口口声声谈论塞尚的“归乡”,却刚刚批准了圣维克多山脚的大规模开发项目,这是塞尚笔下数十幅影响深远的风景画主角。圣维克多山系列表现的是对永恒主题的沉思,但当真实的圣维克多山被巨大的城市边缘区包围,这些绘画还能否超越单纯的“文献”存在?

《圣维克多山》(1897)描绘了塞尚笔下最著名的本地山峰之一,他曾以此为题创作了数十幅影响深远的作品。
近期,在距离塞尚工作室不远的洛夫山上,各国朝圣者纷纷拍照留念,几乎能感受到一种未雨绸缪的哀悼情绪。如今,圣维克多山依旧巍然矗立,俯瞰着这座城镇,正如塞尚67岁时所描绘的——它带着奇异的双重轮廓,白天呈现灰蓝色,黄昏时则染上一层玫瑰金色,宛如一尊沉默的斯芬克斯。

塞尚画室附近的圣维克多山景观。当地政府已批准在山脚下进行开发建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