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哲学家吉奥乔·阿甘本(Giorgio Agamben,1942— )是当代欧洲最重要的思想家之一,在国内思想界也有着极大的影响力,目前已有包括homo sacer系列在内的数十种著作被翻译为中文。“一种声音·阿甘本”系列译自阿甘本在Quodlibet网站的专栏“Una voce”,澎湃新闻思想市场栏目经其授权刊发。本文收录了发表于2025年6月到9月间的五则短文。

弗朗西斯科·戈雅(1746-1828),狂想曲43号《理性沉睡,心魔生焉》 铜版画 35.5cm×25.5cm
我们在哪?
在地狱。一切不以意识到这点为起点的讨论都毫无根据。我们身处的地狱圈层(gironi)不是垂直排列,而是散布于世界。凡有人结社,就会生产地狱。我们周围到处是圈与沟,我们像在戈雅的《狂想曲》(caprichos)中那样认出统治它们的怪物和恶魔。
在这个地狱中,我们能做什么?做不到像伊塔洛说的那样,或者说,不只是像他说的那样,守护在地狱中并非地狱的那一小块“好”。[1]因为就算那一小块“好”也全部或部分地被污染了——无论如何都逃不了。相反,我们应该停下来,沉默,观察,并在正确的时刻说话,撕下地狱所依赖的谎言之幕。因为地狱本身就是一个谎言,是关于阻碍通往非地狱,通往欢乐、简单、无秩序存在,通往“不曾是”(mai stato)——地狱总用其状况来覆盖这个“不曾是”,仿佛在你总是必定已被写入(iscritto)的沟与圈外别无其他可能性——之谎言的谎言。你应是(sii)状况停止,真正的现实——“可能的”——生发的那个点、那个阈限。思想不是要实现“可能的”,就像恶魔邀请你去做的那样;思想是要让“实在的”变得可能,找到走出主流意识形态力图在一切领域——首先和最重要的,是在政治中——强加的“事实的不可避免”(ineluttabilità dei fatti)的路。在你周遭地狱的叫嚷中,每个人都在试图恶魔似地、技术地不惜以一切代价实现“可能的”,可如果你感知到它们的“真”,那么每一种状态、每一个事物、每一片草叶,就又变得沉默而清晰地“可能”了。
2025年9月15日
注释:
[1]伊塔洛·卡尔维诺在《看不见的城市》中说,“生者的地狱不是某将是之事物;如果有这样的地狱,那也是是已经在这里的,我们每天居住其中的,我们通过在一起形成的地狱”,而我们要做的,是“寻找和认识怎样认出在地狱中却并非地狱的东西”。——译注
论假关系
关于政治权力,一个好的定义是,它是把人放进假关系(rapporti falsi)的艺术。这,就是权力为了能够随心所欲地治理而首先要做、和唯一要做的事情。一旦人们允许自己被拉进在里面认不出自己的、拐弯抹角的关系,他们也就很容易被随意操纵和引导了。而如果说,他们如此轻易地相信喂给他们的谎言,那是因为,他们所处的关系——他们已然身处其中,却对此毫无意识——本身就是假的。
因此,配得上“政治的”之名的策略的第一步,是要寻找假关系——权力为治理人而把人置入这样的关系——的出路。但恰恰这一点并不容易,因为假关系确切来说正是从中看不到任何出路的联系。只有在我们理解到这点的情况下,像出路那样的东西才变得可能,即,假关系就是权力的形式,在假关系中就是在权力关系中。也就是说,关系是假的,不是因为我们说谎,而是因为我们对其本质上的政治性缺乏意识。无论是看似私密、私人的关系,还是那些被技术地或社会地规定的关系(tecnicamente o socialmente determinate),它们实际上都已经是政治的了——也就是说,从一开始,我们就处在假关系之中——只有意识到这点,才能从根本上改变我们体验这些关系的方式。
2025年9月1日
论“同”
科耶夫曾以警言的形式表达过这样一种对“同(identità,同一性/身份/认同)”的批判:“是你所变不了的!(Sii quello che non potrai mai diventare,你得‘是’你永远不能‘变成’的那个样子)”。那些求同之人的错误,在于想变成他们已经是的那个样子。我们所直接是的,不是“同”;而是一种持续从我们指间溜走的,一直在进行的“生发出来的”体验(esperienza sorgiva)。可我们所处的社会却只给我们一种“同”,而我们最终也会相信程度不一地接受这个“同”。我们完全清楚,这个“同”必定是人造的,而真想变成自己所是的样子的人会有——就像在尼采身上发生,以及不那么明显地,在几乎每个人身上发生的那样——堕入疯狂的危险。永远是而不变的人是明智的,也就是说无“同”的;可今天所谓的文明社会就算在不直接致力于消灭这样的人的情况下,也会把他们视作外部的、把他们赶到边缘。
2025年7月24日
国家与战争
说到底,我们所谓的国家,是一架发动战争的机器,并且迟早,这一构成国家的召命(costitutiva vocazione)会以越出自己所有的存在目的(它为了给自己存在正名而提出了各种或多或少具有启发性的目的)而告终。这在今天尤其明显。内塔尼亚胡、泽连斯基和欧洲政府追求一种不惜一切代价战争的政策。虽然可以识别出各种目标和辩解,但根本上的动机却是无意识的,它基于国家作为战争机器的本质。这解释了为什么哪怕以自我毁灭为代价,人们也要追求战争(对泽连斯基和欧洲来说如此,对以色列来说也如此)。指望一架战争机器会在此风险面前停转是徒劳的。无论必须付出什么代价,它都会一直运作下去,直到最后。
2025年6月14日
乌克兰的终末
乌克兰战争行将结束,无论如何,同时发生的,只会是“前乌克兰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在此之前从未有过乌克兰国,要记住,泽连斯基持续主张权利的克里米亚,是直到1954年才被赫鲁晓夫并入乌克兰苏维埃共和国的,而根据那年的人口普查,那里72%的人是俄罗斯人)的解体。就像欧洲统治阶级反复声明的那样,会和乌克兰站在一起,直到最后。但这个最后,势必也会影响到欧洲的命运。在欧洲帮忙造成的乌克兰的灾难性结局成为既成事实之时,欧洲会说什么、做什么?根据最敏锐的政治观察者的预言,可能甚至当前欧洲共同体之“同”——除一个国家之间的国际条约外,这个“同”没有任何法律之实——也会成为问题。这也是我们可以期待从乌克兰战争得到的唯一积极后果,不然,它就会和所有战争一样不幸了。
2025年6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