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2025年9月,周仰的摄影书《不朽的林泉》由人民邮电出版社出版,本书精选了82幅佳作,全面呈现了她近十年间拍摄的精华。
在影像泛滥的时代,周仰的镜头选择了退守——退向园林的褶皱深处,退向记忆的幽微角落。她用大画幅相机寻觅的,不是园林的全景宏构,而是被浅景深柔化的碎片——颤抖的枝影、洇湿的石纹、转瞬即逝的鱼尾。该书序言撰写者施瀚涛先生认为,这些影像与她的另一个专题《漫长的告别》中外婆渐逝的生命细节形成互文,共同指向那些看似亲密却永难触及的领域:它们其实都是那个外人“无法抵达的角落”。
这本摄影书中的黑白影调并非怀旧,而是构建现代人精神栖所的尝试——在镜头虚实的交错间,在多重曝光的叠印中,作者带领我们或可窥见那个“无法抵达的角落”:那里既有古人画笔下的林泉之心,也安放着当代人渴望却不可得的内心净土。这些影像最终指向的,是我们如何在喧嚣中守护最后的精神自治。
《不朽的林泉》封面。本文书影图由王汀提供,摄影作品由周仰提供
《不朽的林泉》内页
无法抵达的角落
文/施瀚涛
周仰喜爱江南园林,应该是自然而然的。单从她的外貌看,就是那种典型的江南女子,娇小、清瘦、白皙、文质彬彬,轻声细语间带着轻盈的微笑。但是我一直很难想象,她扛着大画幅相机和三脚架,在园林高高低低弯弯曲曲的小径和回廊间穿行的模样。不过,画幅虽大,她却总是用其取小景。在“不朽的林泉”系列中,她的目光大多聚焦在一丛花草,一段枝干,一尊山石,一方倒映阴郁天色的平静水面;黑白灰细腻的影阶变化表现出景物的层层细节,在寻常草木中让人看到园子的另一番洞天。她还喜欢用虚实对比强烈的浅景深的方法,甚至多重曝光的影像叠放,让画面元素间产生奇异的关系,给人以意外和错觉,拍出了一幕幕梦中的奇遇。
周仰在她的创作介绍中引用了高居翰、刘珊珊和黄晓关于园林美学的论述,“园中的一切似乎都可以与外界无关,园林内外仿佛使用着两套时间……园林便是建造在人间的仙境”。中国人造园一向和山水相通,画里面是山水,却并非自然;园子虽在人间,却是一个出离于世俗之外的精神世界。园子里各种奇景妙趣寄托着造园者的心境和理想,以及高居翰他们所说的精神上的“永生”,它们也同样存在于王维、倪瓒等古代文人的诗句和画面之中。显然,周仰所拍摄的只是园林中的一个个角落和天色光影变化间的一个个瞬间,但那其实都是她对于自己内心丰富感受的体认、表达和构建。

《不朽的林泉》 周仰 作品

《不朽的林泉》 周仰 作品
周仰写到,“当阳光照到水中央的一簇植物,或者暮光将逝,或者一尾鲤鱼在稍纵即逝……在这样的时刻,那个隐秘的仙境浮现在眼前……或许也可以获得身在其中一般的抚慰。”周仰的这份抚慰恰恰应和了本雅明所说的灵光——“时空的奇异纠缠:遥远之物的独一显现,虽远,犹如近在眼前。静歇在夏日正午,沿着地平线那方山的弧线,或顺着投影在观者身上的一截树枝,直到‘此时此刻’成为显像的一部分——这就是在呼吸那远山,那树枝的灵光。”假如说六百多年前倪瓒在狮子林的池塘边同样生出一丝内心的慰藉和喜悦,周仰的这些有些迷幻的园林小景则是在机械复制时代的灵光一现。这片由园林而生发的心境,尽管与古人一样的恬淡、静谧,却是现代人对于美和造物的好奇和迷恋。
这不由得让我想到了周仰的另外一个重要的系列作品《漫长的告别》。该系列拍摄的是患有阿尔茨海默病的外婆在生命最后三年里的生活点滴。对比这两个系列,在画面语言上有很多相近之处。同样是很浅的景深,柔和的光线、色彩,或者影调;几乎没有大场景,大多是人物和物件的局部或细节的特写。同样很少用广角,经常是较长的焦距镜头把空间压缩成一系列元素的叠放,叠放成一个新的空间。她在一段自述中写道,“作为亲人,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慢慢退缩到某个除她自己以外任何人都无法抵达的角落……”事实上不管是关于如梦似幻的景,还是阴阳两隔的人,周仰总能用画面去表现一个亲密却又永远难以触摸的世界,它们其实都是那个外人“无法抵达的角落”。

《不朽的林泉》 周仰 作品

《不朽的林泉》 周仰 作品
人的内心角落是外人所无法抵达的,而它定然也是复杂的,绝不仅仅是单纯的、理想中的精神世界。外婆的沉默里一定包藏着人生的种种悲欢离合、甜酸苦辣,被起伏的山墙所围蔽起来的“人间的仙境”里面,也少不了污浊的尘世或险恶的仕途在文人心中所留下的痛苦和无奈;在他们的流觞曲水、唱酬相和里面总是带着太多注定破灭的经世济民的青年理想,或难以排遣的中年积郁。遗憾的是,到了今天,即便这么一种让人的心灵得以躲藏,让精神得以保全的角落也已岌岌可危,在各级“遗产”的名目下它已经成为了地方上热衷于打造的旅游景点,而且级别越高,游客越多。中国的园林不是西方的公园,它本来是私人的、避世的、自省的、让人静悟的清雅所在,但在层层的历史浪潮所卷起的种种所谓的公共(甚至人民)的话语之下早就被褫夺和占领。今天它更成了文旅KPI和流量经济所塑造的打卡胜地和搔首弄姿的直播秀场;甚至连红楼、西厢、聊斋中那些园子里发生的幽怨凄婉的故事都只是人们消遣和消费的对象。
从这个角度来看,周仰画面中的层层叠叠、虚实明暗交错的空间,就不仅仅是对于园林曲径通幽和移步换景的巧妙表现,更是在纷乱嘈杂的世界里为自己辟出的一个宁静的角落。但这份宁静自当有别于浅薄的岁月静好,那些画面中的扑朔和缱绻的气息,于园林是看不透穿不过的意境,于内心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纷杂和纠缠。她的这些安静而精致的画面也不失为一种姿态的表达,提醒我们在如今令人眼花缭乱却正在消解一切个性的世界里,我们是否依然可以洁身独处,保持自己独有的品格,这又何尝不是对园林最早的主人们那种独立不群的精神的回应和致敬。
古人造园,看似避世,实则以山水抒情,借草木喻志;周仰的创作虽然显得内敛和节制,但却可说是一种主动的寻找,寻找属于自我的瞬间。生命中总有一些存于无形的难以描述的时刻,她在园子里一步步走过当年造园者所设定的那些小径,穿行于亭台假山之间,就像要去抵达那个可能永远无法抵达的角落。如果说林泉的不朽在于文人通过园林和山水所构建的精神世界,那么今天借着摄影我们得以在那些无名的瞬间中收获自己内心的安宁。

《不朽的林泉》 周仰 作品
施瀚涛,独立策展人及写作者,多伦现代美术馆中国影像艺术年鉴项目执行总监。曾在上海双年展、上海种子、上海外滩美术馆等机构和项目工作,长期从事艺术展览及公共文化活动的策划和组织,并在当代艺术、摄影以及艺术体制研究等领域展开写作和翻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