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今年10月7日,新一轮巴以冲突即“第六次中东战争”爆发整整两周年,这场始于哈马斯袭击以色列的阿克萨洪水行动,并伴随以色列发动加沙战争不断外溢的战争和冲突,对中东和世界都产生了重要影响。其外溢范围因以色列打击“抵抗轴心”、发动对伊朗的“十二日战争”、袭击卡塔尔而蔓延至几乎整个中东(狭义的中东包括整个西亚和埃及),而由于同情、支持和承认巴勒斯坦国引发的席卷世界的反对以色列的抗议浪潮、对巴勒斯坦的“承认潮”,更使其政治影响远远超出中东而扩展至整个世界。
这场持续时间、波及范围、伤亡人数都远超历次中东战争的冲突至今尚未结束,而更加吊诡的是,尽管以色列在历时两年的战争中对巴勒斯坦哈马斯、黎巴嫩真主党、叙利亚巴沙尔政权及过渡时期的沙拉政权、也门胡塞武装、伊朗、卡塔尔悉数进行打击,但以色列却始终未能完成解救人质;哈马斯、加沙非军事化和去极端化三大基本目标。由此可见,以色列在“第六次中东战争”中一方面展示了其军事打击强势,但又同时暴露出其军事强权在解决加沙、哈马斯以及整个巴勒斯坦问题上无能为力。
尽管以色列难以实现其基本目标,巴勒斯坦却付出了难以估计、难以承受的沉重代价,整个中东地区格局也由于阿克萨洪水行动引发了一系列地缘政治地震,以及很多重大事态的演进而正处在急剧变化之中。它以异常残酷的形式展示了巴勒斯坦问题作为中东核心问题衍生出的一系列复杂问题,而国际社会和中东地区面对以色列强势扩张的无能为力,反过来又近乎无情地展现了国际道义、国际法制和国际秩序的虚弱,即国际政治向强权政治和丛林法则的悲剧性倒退。
“第六次中东战争”的缘起、形态、嬗变、影响都异常复杂多变,难以判断。在“第六次中东战争”爆发两周年之际,笔者就其所涉及的主要问题略作总结和反思。

当地时间2025年6月16日,加沙地带,人们搬运世界粮食计划署车队运送的食品和人道主义援助物资,这些物资原计划运往加沙地带北部的加沙城。视觉中国 资料图
加沙战后安排之难
伴随以色列一意孤行地推进占领加沙的军事行动,以色列战事的重点经历了从发动加沙战争、重点打击哈马斯到重点打击“抵抗轴心”,再到决定占领加沙的转变,进而使以色列的军事行动又重新回到加沙,并已接近实现占领加沙的目标。根据以色列安全内阁占领加沙的目标,除释放全部人质、消灭哈马斯等相对具体的目标外,其核心是战后加沙由既非哈马斯、也非巴民族权力机构主导的政治机构领导这一模糊的目标,但至于如何组建和运行这一政治机构尚无具体的方案。
最近,特朗普政府已制定了包含20点内容的加沙停火计划,其中提到“加沙将由巴勒斯坦技术官僚组成的临时过渡政府管理,并接受美国与阿拉伯和欧洲伙伴磋商后成立的一个新的国际机构监督”;“加沙将成为一个去极端化、没有恐怖主义的区域”。由此可见,在战后加沙安排问题上,以色列与美国、英国等西方国家将是既合作又斗争的关系,但无论如何,巴民族权力机构、哈马斯都将被排除在外,加沙被西方和以色列共管、类似历史上殖民主义委任统治的状况将难以回避,甚至加沙有可能从此与巴勒斯坦分离并成为类似西岸、受控于以色列的自治机构。
哈马斯命运之谜
从某种程度上说,哈马斯对以色列的袭击,及其对以色列造成的前所未有的伤害和羞辱,使新一轮巴以冲突突破了2000年中东和平进程停滞以来巴以冲突循环往复,但持续性和冲突程度有限的固有模式,进而走向了异常惨烈的“第六次中东战争”。
哈马斯坚持伊斯兰主义意识形态,拒不承认以色列,反对巴以和谈,反对巴解组织的世俗建国方案,经常对以色列和巴内部对立力量采取暴力行为,以及它对伊斯兰教什叶派力量中心伊朗的追随,都使哈马斯不仅被以色列和西方定性为恐怖组织加以打击,逊尼派阿拉伯国家如沙特、埃及等国家也对其严重不满。因此,无论是西方和以色列,还是沙特、埃及等阿拉伯国家的各种加沙重建方案,都把哈马斯排除在外。以色列更是不断强调消灭哈马斯的既定目标。即使是联合国大会通过的《纽约宣言》,也把哈马斯的去武装化作为实现“两国方案”的基础所在。
但是,从哈马斯的意识形态、组织结构、军事能力的韧性,以及以色列历经两年军事行动无法消灭哈马斯的现实来看,彻底使哈马斯在意识形态和组织上消亡,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甚至加沙停火计划中包含允许哈马斯在停火、释放人质、解除武装的情况下离开加沙的内容。如果这些计划付诸实施,将十分类似第五次中东战争中巴解组织武装在美国等西方国家监督下撤出贝鲁特前往他国的情况。因此,未来如何安排哈马斯,哈马斯自身选择何去何从,仍存在巨大的不确定性。
巴勒斯坦建国之困
在新一轮巴以冲突中,一方面是以色列与哈马斯以及“抵抗轴心”之间不断扩大的持久冲突,另一方面是在国际上代表巴勒斯坦的巴民族权力机构处境更加无奈。与此同时,以色列通过占领加沙领土、扩建在西岸的定居点对巴勒斯坦领土和主权的侵犯和侵蚀。更加复杂的情况是,在巴勒斯坦获得外部国际承认不断增加的情况下,其建国前景却因其领土、人民、主权三大国家要素均陷入严重危机而困难重重。
自2024年以来,国际社会特别是西方世界出现了通过承认巴勒斯坦向以色列表示抗议的“承认潮”。2024年4月至6月,巴巴多斯、特立尼达和多巴哥、挪威、爱尔兰、西班牙、亚美尼亚、马耳他相继承认巴勒斯坦国。2025年9月12日,第80届联合国大会通过决议,支持关于和平解决巴勒斯坦问题及实施“两国方案”的《纽约宣言》;9月21日,英国、加拿大、澳大利亚和葡萄牙宣布正式承认巴勒斯坦国;9月22日,法国、摩纳哥、比利时、卢森堡、马耳他、安道尔宣布正式承认巴勒斯坦国。短短两天先后有10国承认巴勒斯坦国,其中多数为欧洲的西方国家。至此,联合国193个会员国中,已有157国承认巴勒斯坦国。而联合国安理会五常中只剩美国未承认巴勒斯坦国。
但是,在现实层面,西方发起对巴勒斯坦国的“承认潮”并不能改变巴勒斯坦建国面临的现实困难,其根本原因在于新一轮巴以冲突以来以色列更加坚定地反对“两国方案”,并得到美国的支持,不仅使得加沙面临殖民化的危险,而且约旦河西岸也因以色列扩大定居点和不断驱逐巴勒斯坦人而陷入更加严重的危机。

当地时间2025年10月5日,加沙城,尽管以色列持续24个月的袭击和封锁,努赛赖特地区的居民仍在继续他们的日常生活。视觉中国 图
以色列霸权扩张之矛
在新一轮巴以冲突中,最超出人们预料之外的是以色列不顾巨大的国际压力和国际道义底线,不仅对巴勒斯坦哈马斯、黎巴嫩真主党、也门胡塞武装、叙利亚、伊朗进行沉重打击,酿成加沙史无前例的人道主义灾难,而且采取暗杀、定点清除、大规模轰炸等异常残酷的手段。以色列还裹挟美国对中东地区大国伊朗发动战争,不顾核泄漏的风险对伊朗核设施进行狂轰滥炸,甚至对外交斡旋方卡塔尔进行袭击。在此次战争中,以色列的意志之坚定、手段之残忍多样、打击范围之广、酿成的危机之深,均令世界瞠目结舌。
在两年的战争中,以色列基本上清除了哈马斯对加沙的统治,未来以色列很可能与美国、英国等西方国家共同主导对加沙的统治,加沙对以色列的安全威胁将大大降低;以色列通过打击黎巴嫩真主党、叙利亚并扩大对黎以、叙以边境缓冲区的控制,以及对伊朗进行打击,使“抵抗轴心”对以色列的安全威胁遭到严重削弱。更为严重的是,以色列已经酝酿野心和抱负更大的“大以色列”计划。
因此,从纯粹安全的角度,以色列的军事安全环境得到极大改善。但是,由于以色列与“抵抗轴心”尤其是其与伊朗的矛盾并未得到根本解决,地区伊斯兰主义力量的反以仇恨将更加强烈,以色列与地区国家矛盾持续上升,在国际社会陷入严重孤立并遭到部分西方国家的制裁和武器禁运,都使其面临的安全矛盾更加尖锐,安全孤岛效应更加突出。而地区国家针对以色列的安全防范和战略调整,如沙特与巴基斯坦签署防务协议,都使地区国家安全合作针对的对象从过去针对伊朗转向针对以色列。
“抵抗轴心”崩塌之哀
新一轮巴以冲突之所以演变为影响更大的“第六次中东战争”,其重要原因之一在于以色列对“抵抗轴心”的全面打击。在此过程中,“抵抗轴心”遭到毁灭性打击,其组成力量或面临生死存亡的危机,或进行重新定位,或陷入进退失据的困境,其作为整体性力量复兴和重建的可能已经微乎其微。
首先,哈马斯陷入生存危机。如前所述,哈马斯已难以挽回失去加沙统治权的结局,甚至其组织存续也面临严重危机。其次,黎巴嫩真主党遭到严重削弱,并面临解除武装的压力,黎巴嫩政府则更加向逊尼派的核心沙特靠拢。再次,叙利亚巴沙尔政权倒台,沙拉领导的新政权向沙特和美国、西方靠拢,并改善与以色列的关系,甚至不排除与以色列关系正常化的可能,而伊朗和俄罗斯等影响叙利亚的传统力量地位一落千丈,尤其是叙利亚作为“抵抗之弧”的枢纽地位将不复存在。最后,伊朗作为“抵抗之弧”的核心受损严重,并在是否重建“抵抗之弧”问题上陷入进退失据的困境。伊朗遭遇的危机很大程度上来自其领导的“抵抗之弧”与美以的矛盾冲突,更植根于其输出革命的地区政策。无论如何,未来伊朗重建“抵抗之弧”的可能性都已经微乎其微。
“抵抗轴心”失败的原因既与其力量在以色列、美国强大军事力量面前的劣势有关,也与伊朗“输出革命”的伊斯兰主义意识形态、地区激进外交的失败密切相关。而哈马斯、真主党、胡塞武装的激进组织谱系和暴力行为也在地区范围内不得人心,并遭到西方和以色列的打压,更无法完成拯救巴勒斯坦的使命。
伊朗核问题变化之乱
在新一轮巴以冲突中,以色列与伊朗的对抗与冲突不仅使“抵抗轴心”遭到严重削弱,而且使本就十分复杂的伊朗核问题更加混乱,使其陷入了既难以重返2015年伊核协议,也无法在美伊谈判框架下达成新协议的困境。
2025 年4 月以来,美国和伊朗进行了5 轮间接谈判。但是,就在美国和伊朗于6 月15 日进行新一轮谈判前夕,以色列于6 月13 日悍然发动对伊朗的空中打击,迅速引发伊朗通过发射导弹和无人机的方式对以色列本土进行打击,进而导致以色列和伊朗之间爆发了持续12 天的高烈度军事冲突,双方本土成为彼此进行空中打击和导弹攻击的战场,这也是2023年新一轮巴以冲突爆发以来冲突外溢的最高形式,并使冲突双方特别是伊朗付出了沉重的代价。6月21日,美国悍然出动B2 轰炸机对伊朗福尔多、纳坦兹和伊斯法罕三处核设施进行了大规模轰炸,使三处核设施遭到严重破坏。6月24日,美国又通过向伊朗和以色列施压,迅速宣布以、伊实现停火,同时宣称美国对伊朗核设施的打击取得成功。
总之,美国在伊朗与其就核问题进行谈判的过程中默许、纵容以色列对伊朗进行军事打击,在以色列与伊朗冲突不断升级之际又悍然对伊朗核设施进行打击,随后又压制伊朗和以色列在缺乏监督和保障的情况下实现脆弱的停火,这种单边主义霸权行径不仅未能解决伊朗核问题,而且将导致伊朗核问题的进一步复杂化,伊朗和以色列之间的尖锐矛盾和严重对抗也远未得到解决,以伊之间依然存在再度爆发大规模冲突的可能,伊朗核问题也更趋复杂化。
在伊朗核设施遭轰炸后,伊朗与美国、欧洲以及国际原子能机构之间的矛盾斗争异常复杂,伊朗和美国的谈判已缺乏严重信任,伊朗也已暂停与国际原子能机构之间的合作,而欧洲则威胁重启对伊朗的制裁。因此,伊朗核问题已进入原有机制瘫痪,新谈判困难重重,并有可能引发新的伊以冲突这种乱变交织的困境。
变乱交织中的两个“不变”
除加沙重建、哈马斯命运、巴勒斯坦建国、以色列扩张、“抵抗轴心”前途、以色列扩张、伊朗核问题等复杂问题外,中东地区格局重组、地区国家战略调整、国际秩序倒退等问题也是“第六次中东战争”的复杂影响。由于笔者过去的专栏评论已多有讨论,这里不再赘述。
尽管“第六次中东战争”的消极影响颇多,但是它并未改变美国在中东进行战略收缩的总体态势,其对中东的干预表现为快打快收、避免陷入战争泥潭的新干预,表明美国中东霸权收缩和衰退的总体态势并未改变,其庇护以色列而出卖其他盟友的做法,也进一步推动了中东国家尤其是沙特等海湾盟友的战略自主。
此外,战争尽管对中东地区和解潮构成强烈冲击,但中东地区的和解潮并未发生逆转,而是呈现出冲突潮与和解潮并存的现象。除以色列与伊朗冲突加剧、与其他地区大国矛盾加深外,阿拉伯国家、伊朗、土耳其三大力量之间尤其是沙特与伊朗的和解仍在持续深化。在加沙战争走向结束后,中东或将迎来以和平和发展为主题的新时期。但愿中东在战争后能够从大乱走向大治,进而走向长治久安和发展繁荣。
“中东睿评”是上海外国语大学中东研究所刘中民教授的专栏,坚持现实性、理论性、基础性相结合,以历史和理论的纵深回应现实问题。